第十九章
朔州的知州夫人和老太太相继去世,丧事办的隆重,来的宾客众多,皆是来吊唁的,齐家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足足几月有余,七七过后,齐怀砚便要跟着齐大老爷去往京师,出发的前一晚,刘氏带着儿子去往齐府说着明日行程事宜,虽有所准备,但为人谨慎的刘氏还是怕百密一疏,要去找楼大奶奶问安。
齐府抄手游廊上的灯笼不似往日的火红照人,泛着一股子凄凉破旧的凋零感,院里只有几个零星的丫头,显得冷清清。
二人靠近屋内,两侧分别立着楼大老爷的心腹代安和楼大奶奶的陪房成妈妈。
齐怀砚母子还未开口,屋内便传出争执的声音,二人知道来的不是时候,准备离开,谁料楼大老爷先一步出来瞧见了齐怀砚母子二人,忙叫住二人,致歉道:“原定的是明日启程进京,只是家中又出了别的事情,望弟妹见谅.”说完深深作了一揖。
刘氏忙摆手道:“无碍无碍,正好我东西还没备齐,此次还要感谢大人不嫌弃,劳烦大人了……”几人又寒暄几句,放散了。
齐环楼眼底有着深深的乌青,像是一连几夜未睡,充满了疲态,脸上还留有一个浅浅的红印子,大家心知肚明,面上不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怀砚十分好奇,但是刘氏却并不打算让他知晓,无奈只能每日呆在廊庑下闷着。
自老太太葬礼过后,廊下几家便乱了起来,屋外堆积的落叶簌簌落下,再无人清扫,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样子,众人皆在为自己谋划后路。
府里的帖二太太过世后,封氏一家再无靠山,娘家也不得力,一朝失势,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往下踩,齐怀砚听母亲说,封氏打算将城里的几套房子买了,用余下的银钱在乡下盘下一个铺子,又体面又清闲,待身边的儿媳诞下孙子,那时也用不着她操心了。
落败的詹家,因詹墨先后过了县试、府试、八月的院试虽还未考,但也算半只脚踏进了童生,遇见了官吏可免跪拜,旁人也不敢小瞧;相反这花家一时慌了神,每日里唉声叹气,走遍通朔州的关系,均无人搭理,又怨又无奈,日日在家指桑骂槐,看谁谁都不顺眼,尤其是齐怀砚一家,因为只有他家才有幸跟着楼大老爷一家子,去京师城。
京师城是何等地方,遍地王侯贵胄,热闹非凡,很多人一生连见都未曾见过,因此那金氏怨恨上他家,好在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上的功夫,并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齐怀砚又长高了不少,身子骨日渐硬朗,每日清晨早起打一套拳,出发京师的前一天,刘氏出门采买去京师的物什,说是京师天气干燥,又是上炕睡觉,有些东西还未备齐,齐怀砚不放心,便让吴贵跟着。
刚打完一套八段锦的齐怀砚,他额头冒着密密麻麻的汗珠,喘着气,定了定神,便倒了一杯茶,啜了一口,倏然,他瞧见一个模样标志的小厮神色慌张的经过垂花门,被齐怀砚看见,他心下狐疑,齐府的这个园子从未出现生面孔,一来这里是他打拳的地方,几个月里鲜少有人。
齐怀砚没忍住好奇心,跟上去瞧了瞧,却看见一个女子与男子在一起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那女子眉眼间恍若十分眼熟,娇艳欲滴的女子与男子拉扯着,见被人看见,陡然一把推开,慌张的捂着脸跑走了,男子立刻追上去,疾步走时袖子中落下一张手绢。
好奇心驱使着齐怀砚,他捡起那帕子,带着阵阵芳香,手绢的右下角绣了个小小的周字,齐怀砚皱了皱眉,总觉得十分古怪,他压下心中的狐疑,眼尖的他看见假山上未被遮住的衣角,显然像是有人精心谋划。
他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便走了。
藏在假山下的婢女迅速往香姨娘的方向回去,动作麻利的婢女却没有发现另一道身影。
香姨娘听了到事成,又吩咐下去,将齐怀砚偷拿周小姐手绢,心悦周小姐之事散播出去。
下头人忙奉承起来:“主母真是高明,借着大奶奶的手段,既收拾了廊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给这周小姐立了个下马威,一箭三雕,实在是妙。”
谁料香姨娘冷笑一声,厉声斥骂:“那个小贱人,居然敢勾搭我的夕哥儿,这次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不然还真让那狐狸精给得逞了,凭她那个姿色,还肖想我儿子,简直是白日做梦!”
仆奴均被姨娘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连连称“是”。
“你们可得把那周小姐的屋子看紧了,再出任何差池,我那你们是问!”这香姨娘自掌家以来愈发的有正室的气势,言语间充满不容置喙。
家下人擦擦额间豆大的汗珠,点头如捣蒜方退下。
香姨娘一脸倦意,躺在软榻上,垂着眸子,一言不发,极有眼色的春妈妈上手替其按摩眉心,张弛有度的重力按压在眉心上,不一会,那丽容上有了笑意。
文锦堂都是些不懂事的小丫头,年老的金妈妈犯了事被送了出去,只有春妈妈这位年龄较大的婆子在院里侍奉,她的儿子又跟着二爷去了国子监,鸟随鸾凤飞腾远,春妈妈服侍起来尽心尽力。
良久,香姨娘朱唇翕动:“这几日你盯着些,别让下头把事情给办坏了,也别让人瞧出什么端倪,这事也别告诉二爷,免得耽误他的学业便不好了。”
“奴婢会盯紧的。”春妈妈恭恭敬敬道。
齐二少爷人中龙凤,先是中了府试案首,在朔州几地闻名远扬,现下又能在京师的国子监入学,国子监是何等地方,天子脚下的高门学府,从里头出来的人哪个不是进士?便是贞朝的一京一十四省,其中大半的官员都是出自国子监,将来可谓是前途无量。
各官员家的姑娘哪个不是芳心暗许?便是春妈妈也动起了将自己外侄女给二爷做妾的心思,不曾想这位家败落难投靠齐家的周小姐,先一步捷足先登,勾搭上了二爷。
春妈妈也想不到这位即将成为正室的香姨娘,雷霆震怒,以霹雳手段斩断情丝,还嫁祸给三爷齐元契,逼着三爷求娶周小姐,心思狠辣动手之麻利,让春妈妈心中送妾之事的火苗瞬间熄灭。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太太以后也可享清福了,二爷这般又出息,去了国子监还不忘记太太,隔不久便送信回来,日后太太只怕得封诰命也未可知。”即使香姨娘还未成为正室,家下人早已经这么叫起,言语之间全戳中香姨娘的心坎上。
一番言语惹得香姨娘愁容尽退,眉眼舒展起来:“夕哥儿那孩子是个有孝心的,日后我也可少操些心了。”
少操心又怎么可能?此话也是香姨娘自个儿安慰自个儿,老太太与先头的那个一死,老爷必须回乡守制,丁忧三年,宦海沉浮,这官场还可能有齐环帖的位置不成?她的儿子也必须孝期满三年才能科举入仕,好在是进了这个国子监遍地是金子的地方,也算是给香姨娘有了略略安慰。
丈夫起复之事,关键在于这位身处京师政治中心的大老爷肯不肯帮忙,如今夕哥儿在京师也少不了大老爷的帮衬,现在大老爷一家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抓住了这颗草,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大嫂郑氏此前便十分厌烦优伶出身的齐怀砚,香姨娘出手给郑氏卖一个好,并且香姨娘心中还存有私心,她恨死去的老太太是非不明,究竟谁才是老太太的亲儿子亲孙子,一味的偏帮那个贱籍出身的女子,临死还给她们安排了个极好的去处,还让那穷小子与大老爷女儿订了亲,香姨娘妒火中烧,恨不得将这打秋风的娘俩儿立即撕碎。
此刻,未被香姨娘派的人发现的儒安也回来禀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分毫不差。
齐元词逗着勾着他手指的小人,听后皱了皱眉,哄了会自己的五弟,便小心的将其给了乳娘。
他正了正脸色:“廊下的那哥儿拿了手绢去哪儿了?”
“奴婢怕被发现,只隐约看着砚大爷是往回家的方向。”
“你说那周十儿怎么样?”齐元词神色古怪,又有些讥讽自嘲。
儒安自然不敢回答,那周小姐暗中给大房的楷大爷、隶二爷送了亲手织的衣物靴子,二房的契三爷、北二爷送了一应手绢诗词画作,独独落下他家爷儿,这是何意有心人皆知,儒安却十分恼怒,他的四爷可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不过是没有长辈支撑,就这般狗眼看人低。
见儒安不回答,齐元词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府里都说那周小姐体贴可人,娴静敦厚,可我却厌恶那心底永远充满的算计,戴着面具活一辈子。”
“你说姨娘那么恶毒,我父亲那么好色,我日后也会变成那般?大腹便便,处处算计别人,日后入了地狱都没有人给我烧一炷香。”齐元词不等儒安开口,又接着道。
“爷,您别说了,老爷太太都是一时想不开,不知道四爷你的好,知道了肯定是同北二爷那般疼您的,您别尽说些胡话。”儒安细细劝诫,“谁有您心善?有人落难何时都会伸出援手,依奴婢看,四爷您就是心肠太软了,什么都应下,就连五爷的事儿您也大包大揽,太太本来就与逝去的太太不对付,您这不是打太太的脸吗?若爷不管不顾,安安静静的闭门温书,您毕竟是太太肚里托生的,念着这些,太太定然是会极照顾您的。”
“稚子无辜,那孩子才刚出生,就没了亲娘,亲哥哥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难道真令其自身自灭?”
“可四爷,您看看,您善心帮着五爷,可有落下什么好处?契三爷不管不问,远在京师的大姑奶奶才嫁过去,自顾不暇,您这样做,没人念着您的好,反而惹得一身腥,这没了娘就是没了爹,四爷很该为自己想想才是。”
“没了娘就是没了爹……”齐元词细细品着这句话,倏然悟出什么,眼前一亮,沉沉拍着儒安的肩膀,“你自幼跟着我,我知你怕我陷进去,如今我也看开了,总该为自己活一场,做一个好哥哥,养育一个好弟弟,我堵不住悠悠众口,只能凭着本心去做,谢谢你。”
说完便离开了内室,留儒安一人停驻半晌,才醒神出门跟着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