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九曲十八弯,岔路繁多的野草小径走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见得几处草庐。
怎么看都与万两黄金不甚匹配,甚至有些寒酸的草庐。
但风中馥郁的药香,却又让人觉得价值不可估量,便是吸上一口气,灵台都清明了几分。
“苍谷主,介不介意多一个半路出家还不怎么通医理的弟子?”素问突然问。
不等苍术回答,木辞朝抢先问:“怎么?打算留在这里不走了?”
素问没答话,目光落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茯苓谷层峦叠嶂,四季如春,繁花美景犹如仙境,恕我冒昧,这里看上去和十二峰真有些像,往这里一站,总觉着是回家了。”
苍术短暂地愣了下,笑呵呵道:“你若愿意留在这里,我自然欢迎,素问,素问,这名字一听可不就是我茯苓谷里的弟子?你别嫌呆得枯燥乏味就行。”
“那便先谢过谷主!”素问扭头看向萧翎和虞子珩,一个瞬间,思绪万千,“以前总想是生是死大家都要在一块儿,现在又觉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也说得通了,我留在地宫似乎也无甚用处,倒不如在这茯苓谷里跟着神医学学医术,保不齐哪日便学有所成,也能救上几个人呢!萧翎啊,后头的风风雨雨若我不再与你同行,你可会怪我?”
自素问失了内力,萧翎便让她留在地宫,可她却不愿,说自己本身在地狱,是萧翎将她拉回了人间,便是死也要跟着她。
这好不容易想通了,萧翎自然欣慰得很,“哪来这么多风雨,你尽管待在这里,只是你这急性子,别见天和老谷主吵得脸红脖子粗就行。”
苍术忙摆摆手,“那不能,我这般年纪了,还能跟她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素问也道:“就是,我还能跟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计较不成?”
两人对视一眼,皆哈哈大笑。
似乎是就这般说定了,木辞朝若有所思地看着素问,片刻朝苍术一拱手问道:“苍谷主,您看晚辈改个什么名字合适?”
见他不解,又补充道:“您这谷中所有弟子的名字不都是一位药材么?您看我适合哪个?”
苍术捻了捻胡须诧异道:“木公子也打算留在老夫这里?”
木辞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重复起素问的话,“晚辈留在地宫似乎也无甚用处,倒不如在这茯苓谷里学学医术,保不齐哪日便学有所成,也能救上几个人呢!哎,恶婆娘,你说可好?”
素问敛了笑叉着腰斜眼看他,“你凑什么热闹?仇人那么多,可别殃及了茯苓谷!”
苍术又摆摆手,义正言辞,“不打紧不打紧,但行善事,我茯苓谷可谁都不怕!”
木辞朝翻翻眼皮对素问嗤道:“就你这一言不合逮着人就打的臭脾气,谷里的人哪个受得了?也就小爷心善,怕你一天不打架憋的慌,才想着勉为其难留下来陪你磨磨性子。”
素问果然横眉竖目,骂骂咧咧,一点不叫人失望。
眼见这恶婆娘的拳头就要挥到自己脸上,木辞朝迅速闪去长孙靖身侧,指着那张焦急的脸道:“你可收敛一点,再闹下去这小公子怕是要急哭了。”
苍术闻言忙指着最南面那处药庐对长孙靖道:“你小侄儿此时就在老夫院中,去吧,兴许见了亲人那孩子慢慢也就好起来了。”
长孙靖心头焦急如焚,得了首肯拔足狂奔,到了院门前却犹豫着没敢往里进,抬眼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长在院中东南角落的老槐树,枝叶繁盛,绿意盎然,树干恐得两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住,像极了父王亲手种下的那棵。
那秋千就挂在最下头的枝干上,一紫衣姑娘背对着他站在秋千前,恰将秋千上的人挡了个严实。
片刻,她提着裙摆蹲下,长孙靖终于看清了秋千上那孩子的容貌,不禁心头一震,当真是小侄儿无忧!
深吸一口气抬脚往里走,嗓子却紧得发不出声音。
紫衣少女听见动静回头,乍见生面孔明显怔了怔,但见他紧盯着长孙无忧神色激动,眼圈发红,便立时明白过来,“想来你就是这小娃娃的小叔叔了。”
这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明显松了口气,仿若看到了救星,笑眯眯道:“那这小娃娃便交给你了,我可就走啦!”
说完不等人回应抬脚就往院外跑,简直一刻也不能多待,瞅见苍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皱得跟苦瓜一样:“外公啊,日后照看小孩子这种事,您还是交给师兄师姐他们吧,我真不擅长,您看,我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自说自话一早上,嗓子都快冒烟了,结果忙活半天,那小娃娃愣没看我一眼!”
苍术白了这紫衣小姑娘一眼,哼道:“我这茯苓谷里除了你哪个得空?也就你整天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不安排你,我安排谁去?”
小姑娘本来是想撒撒娇寻求些安慰,却没料到外公竟当着一众客人的面这般训斥自己,顿时尴尬不已,扯了扯苍术的袖子沮丧道:“有外人在呢,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苍术哼得更响了,“怎的?我还说错了?都被你娘给惯坏了!”
话音落地,那小姑娘当真嘴巴一扁,哭喊着找娘去了,“阿娘,咱家这臭老头儿又骂我,整天就知道骂我,改天我一定要毒哑他!”
苍术一听精神抖擞,叉着腰高喝:“毒哑我?!你若真有这本事,我这谷主之位便让给你!”
不想小姑娘也来了劲,转身叉着腰比他吼得更大声,“这可是你说的,咱们走着瞧!哼!”
说完,撅着嘴巴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儿跑远。
苍术无奈地摇摇头,“见笑,见笑,那是我小外孙女儿,谷里属她年纪最小,平日里被大家伙儿给惯坏了!”
“我倒觉得她可爱率真的很呐!”萧翎收回目光,戏谑地看着苍术,“苍老头儿,我觉着你以后得小心了,后生可畏,保不齐哪天真就被她毒哑喽!”
苍术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想起什么往院里瞅了眼,忙捂着嘴止笑,“若真如此,那也算她本事,话说医毒不分家,我这衣钵后继有人,高兴都来不及!”
一伙人步入院中,见那孩子始终呆坐着,一动也不动,长孙靖则蹲在他跟前,一眼不错地看着他默默流泪。
眼下的情景,谁也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合适。
好半晌儿过去,苍术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长孙靖的肩膀,“孩子,你同他说说话,他年纪太小,惊吓过度才暂时封闭了内心,但你从小看着他长大,是他最亲的人,你的声音他当是分辨得出来的。”
长孙靖回头看了苍术一眼,慈祥的老人家正笑着对他点头,许是有天下第一神医在侧,心底竟突然就安稳了些,他抹了把脸,握住小侄儿稚嫩瘦弱的肩膀,努力挤出往常那样的笑容,最后轻声唤道:“无忧?”
“无忧,我是小叔叔,小叔叔来看你了。”
“无忧,我真的是小叔叔,有小叔叔在,不会再让坏人欺负你,你抬头看看小叔叔,好不好?”
起初那孩子依旧全无反应,如此反复呼喊了好些遍,才一点一点抬起眼皮,空洞的眼神定在长孙靖脸上。
见此,大家都凝神看着他,许久过去,那双灰暗的眼睛一点点有了光彩,未几,嘴巴一扁扑进长孙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哭了,一众人揪着的心却是放松了下来。
苍术更是捏着花白的胡须欣慰地笑起来,“成了成了,这孩子的神智总算是恢复了,我就说吧,见着亲人一准儿就好了呢!总算没砸我茯苓谷的招牌!”
长孙靖从未见自己这侄儿这般撕心裂肺地哭过,想想不久前,自己也还是天权王府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如今却是家破人亡,亲人在侧,也想放声痛哭一场。
可自己是小叔叔啊。
咬着牙齿忍了许久终将嗓子口那股酸涩吞了回去,拍着小侄儿的背轻声细哄,直至哭得累极,长孙无忧歪着脑袋睡去,他才压抑地哭了几声。
值酷夏,待谷中太阳西沉,风中也带着一丝凉。
瞧着长孙无忧脑门儿上哭出的汗,萧翎提醒道:“无忧身体才恢复,抱进屋里睡吧,别再着了风。”
苍术也道:“是了,是了,赶紧弄进去,他这口气憋到现在,好不容易发泄出来,我估摸着得睡到明天。”
安顿好小侄子,从里间出来,素问和木辞朝已不在院中,萧翎、虞子珩各自靠在门边,闻晚歌、袭鹤龄跟着苍术摆弄架子上的药材,时不时虚心请教几句。
瞧见他出来又都停下手里的动作,萧翎和虞子珩也一道转身。
路过二人身边时,长孙靖脚步微微一顿,然后径直走向苍术面前,扑通跪下,“多谢谷主救了我侄儿,晚辈定当牛做马以报深恩!”
苍术赶紧将人拽起,笑道:“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老夫是个医者,治病救人实属本分,再说,也非我一人之功劳,你那小侄儿浑身骨头断了一大半儿,还中了剧毒,若不是虞小友及时把他救起来,又为他护住心脉,老夫恐也无力回天呐!那断崖中的瘴毒常人可遭不住,虞小友自己尚在我这谷中调养了好些天才恢复!”
长孙靖听完神色蓦地一僵,好半晌儿才看向虞子珩,哑声道:“你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虞子珩暗自叹口气,那日天权王被灭族时,他也在外头看着,得知王妃带着幼子出逃便一路追过去,却只看到那可怜的母亲抱着孩子跳下了断崖,也是那孩子造化大,被一块凸起的岩石挡住,又被母亲牢牢护在怀里。
“他当时就剩半口气,不知能否救活。”
是呢,若给了希望,最终却叫人失望,何尝不是又一个巨大的打击。
好在小侄儿顽强地活了下来,长孙靖庆幸地想。
“那我嫂嫂……”
虞子珩眸子暗了一瞬,“抱歉,她当时已没了生机,你小侄儿危在旦夕,我只能先将他带上来。”
等几日后他再返回时,那可怜之人尸身已被瘴毒腐蚀殆尽。
长孙靖慢慢蹲下去,捂着脸像是在哭,许久才道:“你不知道,那晚我没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还不能死,后来我之所以留在袭家堡跟你学功夫,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凭自己的本事杀了你,哪怕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