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鹤龄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袭老堡主的时候,许久未曾出门的老人家早早便等在门口,见着他人迅速迎上来,抱着他左看右看,稀罕得紧,还说:“既入了袭家堡便是老朽的徒孙,你可以叫我师公。”
老人家看起来严肃,实际上最是平易近人,便是一整日黏在他身后也不嫌烦,见他字写得歪歪扭扭,极有耐心手把手地教。
至一年后阿娘病逝,师公就待他更亲厚了,怕他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便时时将他带在身边,夜里将床铺让给他,自己在一边打地铺,那时正值夏季,有时热得很了师公一整晚不睡,就坐在床边给他摇蒲扇,赶蚊虫。
再大一点,师公欲传他袭家刀法,却奈何他实不爱耍那笨重的大刀,某日见得母亲在庭前练剑,竟看得眼也不眨,师公索性不再勉强他,允他跟着母亲学习剑术,有时还会在从旁指点一二,看他练得有模有样,拍着巴掌夸赞。
温馨的美梦到这里画风突转,前一刻还笑吟吟看着自己的师公,突地勃然大怒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愚笨不堪的不肖子孙,如今连剑都拿不起来,岂配为我袭家传人,可怜我袭家堡几百年的基业竟致无人传承,老夫我纵死也不能瞑目,纵死——也不能瞑目哇——”
“师公!”袭鹤龄猛地惊醒,浑身都是冷汗,可环顾四周哪里有师公的影子。
是梦魇,但老人家最后那恨铁不成钢的绝望眼神却清晰地浮在眼前,尤其是那句“纵死也不能瞑目”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久久挥之不去。
呆滞许久,袭鹤龄翻身下床,走去外间竟见萧翎,虞子珩和闻晚歌三人坐在自己房中,直勾勾的看着他。
他却无心作他想,呆呆道:“我梦见师公了,他老人家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而后一摇脑袋,“我不能让师公他老人家失望。”
说着快步走到虞子珩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坚定拜道:“不孝弟子袭鹤龄,恳求小师叔传我袭家三十六路刀法!”
他伏在地上,自然没能看到桌前坐着的三人一齐松了口气。
在无人注意的门外,燕阳扬了扬眉,微微一笑抬脚离去。
*
独自一人去祭拜完袭老堡主后,袭鹤龄终算是回到了从前模样,准确来说要比从前的他还坚韧几分。
如今他是袭家堡唯一传人,更是重振袭家堡的希望,逝者不可追,阴霾过去,心中信念重燃,练起功来事半功倍,不消十日便将三十六路刀法学了个大概,后头只要勤加练习,完全融会贯通不过时间问题。
看着几个孩子日日不知晨昏地练功,萧翎不免心疼,本觉着虞子珩过于心急,想让他缓着点,毕竟这几个孩子自小无忧无虑,可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但后者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让她闭了嘴。
他说:我这一生前二十余年皆是荒度,后半生的时间哪怕是一刻,也不愿浪费在其他人身上。
那会儿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霞光铺满地,院中那片灰不拉几又光秃秃的树看上去都秀美了几分。
也衬得那双凝视她的眼睛比往常更加深邃明亮。
萧翎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这般良辰美景她却也从未来得及多看一眼,整日只顾着拉帮结派,祸害人间,可不是白活了。
这五彩斑斓的人世间究竟有哪里不值得?
待一切安定下来,就与阿寻一块儿浪迹天涯,岂不美哉?
哪怕找个山头一坐,单是看着这漫天晚霞,也会觉着无比快活。
于是乎,袭鹤龄、闻晚歌和长孙靖三人后头的日子是过得水深火热,虞子珩传授的东西尚未掌握,萧翎那份又来了,顶着三伏天里的炎炎烈日,简直苦不堪言。
甚至连出自地宫、无回岛那样炼狱般地方的素问和木辞朝都看不下去了,直言两人丧尽天良,硬把仨孩子练得都发臭了。
看着被晒得黑了好几圈的脸和比雨水还夸张的汗水,萧翎终于找回良心,即便三人硬着头皮说自己撑得住,还是被没收了兵器。
“练功么,得循序渐进,哪能一蹴而就,万一适得其反就不好了。”萧翎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说。
被素问翻着白眼好一通鄙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师徒俩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早日甩掉这几个拖油瓶,好去过闲云野鹤,神仙眷侣的生活么?”
话糙,但她一语中的。
明明是向着他们说话,却不料闻晚歌那小丫头丝毫不领情,随意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振振有词道:“我阿姐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哪能再日日围着我们转?再说了,我小舅舅可是等了她一千年,那可是难以想象的漫长的一千年呐,单是这番情意就值得我阿姐为他抛下一切!”
简直好心当成驴肝肺,素问无语凝噎,在萧翎轻快的笑声中气呼呼地扭头就走,却见沉鱼急匆匆往这边来。
“珩公子,方才收到苍谷主飞鸽传书,那日你从逐鹿山裂缝中救出的孩子已经醒过来了。”说着将书信递上。
萧翎凑过去看了眼,面上竟是压不住的欣喜,“太好了,苍术这医术果然名不虚传,你说他浑身骨头断了大半,我还怕救不活呢!”
在场的除了沉鱼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闻晚歌好奇地问:“阿姐,你说的什么孩子?”
萧翎没回答,同虞子珩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长孙靖,直看的后者浑身不自在,什么山崖下救回的孩子,关他……
逐鹿山!
长孙靖脑袋里突然嗡得一下,两步上前夺过虞子珩手中的书信,一字一字从头看到尾,从中却看不出旁的有用信息,转而抓住沉鱼的胳膊急问:“你说的逐鹿山可是瀚海皇族围猎场?那孩子,那被救回的孩子,可是……可是我大哥的孩子?”
最后那句他问得小心翼翼,问完失态地盯着沉鱼的嘴巴,待她答了句“正是”,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痴傻了般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谁也想不到沉鱼口中的孩子竟是长孙无忧,那孩子竟然还活着,听说查封天权王府那日,长孙恪的夫人带着幼子趁乱逃出了天权,却不幸被追捕的暗卫发现,慌不择路逃进了逐鹿山。
皇族围猎场日日有守卫看管,可怜的母子俩避无可避,最后竟被逼着跳下了断崖。
逐鹿山在很久之前是没有名字的,也并非皇族御用猎场,据说是某任瀚海王欲射杀一只刚生产完的母鹿时,突然地动山摇,眨眼间平整的地面竟裂开了一条丈余宽的裂缝,隔开了人和鹿。
众人以为神明显灵,纷纷跪拜,自此那荒山便有了逐鹿山的名字,也成了皇族御用猎场。
往后历任瀚海王在举办围猎时都要带着祭品前往裂缝处祭拜一番。
这裂缝深不见底,且浓雾弥漫,跳下去还能活下来,委实造化大。
本以为整个长孙一族就剩长孙靖一人,不想还有遗孤。
“这是天大的喜事,哎,长孙靖,你是高兴傻了?”
被闻晚歌推着肩膀晃了几晃,长孙靖终于醒过神,看着周围的人皆用一种欣喜的目光看着自己,方才敢相信没听错,一骨碌爬起来往外冲去。
一群人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第四日午后便抵达了茯苓谷。
得到消息苍谷主一早便候在谷口,长孙靖见着他慌忙从马背滑下,气都来不及喘一口,也顾不上后生该有的礼节,抓着苍术的衣袖便问:“我小侄儿在哪儿?他怎么样了?身上的伤可都好了?”
劈头盖脸一堆问题,苍术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拍了拍长孙靖的手背示意他稍安勿躁,便带着几人往谷里去,“那孩子受惊过度,身体虽恢复的差不多,精神状况却让人担忧,他醒来已有七八日,却从未听他开口说一句话,整日除了吃饭睡觉就呆坐在老槐树下的秋千上,谁叫都不理。”
长孙靖闻言,脚下蓦地一顿,大哥院中便长着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下也绑着秋千,每到夏天无忧最喜爱拿着一支风车荡秋千。
想到这里他更是心急如焚,撒丫子往里跑,却差点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乱箭射成了筛子,好在萧翎反应神速,大声喊了句“闪开”,带着长孙靖极速后退,其余人等互相配合将从天而降的箭纷纷斩落。
谁都不曾防备,看着地上乱七八糟的断箭,都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就连苍术自己都呆住了。
若非是看他胡子跟头发一样白,萧翎没准就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了,“我说苍老头儿,你这救死扶伤的地方何时布下了杀人阵法?好歹提前知会一声吧?你莫不是丈着自己医术天下无双才这般不怕伤及无辜?”
苍术讪讪一笑,“还不是因为上次那混蛋闯谷,为了谷里的安全,我这才花了万两黄金请高人沿途布下重重机关,倒不是我故意,实在是这机关从未发动过,过了这几个月的时间,连自己也忘了,不过,外人都知道我这茯苓谷有个规矩,先送帖再入谷,有客来访自是有人带路,至于那些个来捣乱的,哼,那就只能恕老夫我招待不周了,还有啊…”
他往萧翎身边走了几步,掩着嘴巴神神秘秘道:“这机关看着厉害,其实就是唬人的,箭头石蜡做的,不伤人,也就起个威慑和往谷中通风报信的作用。”
看着苍术那洋洋自得的样子,萧翎忍不住在心中鼓起了掌,万两黄金就做了些基本无用的机关,这老头儿是傻还是富可敌国?
“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可千万不能往外传!”苍术不忘叮嘱道,待萧翎点头,他脸一虎,叉着腰冲长孙靖喝道:“鲁莽的小子,你当这里是你家菜园子?你那小侄儿老夫命人看得好好的,莫慌莫慌,且跟着老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