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一路朝着最繁华的街巷延伸,马车里面的寂静缓缓被打破。
小厮将一串玉珠绑在楼鑫发尾,实在是没忍住的多嘴了几声:“公子何必费心结交那沈宴开,他那种被抛弃的家族庶子,连给我们公子提鞋都不配。”
“直觉。”扇骨轻敲上小厮的头,楼鑫笑了笑:“况且你不觉得,此次他的性格,与我们上一次见他不一样了吗?
一个卧薪尝胆的人,只有在察觉到足够让他一飞冲天的机遇时,才会崭露头角啊。”
楼鑫展开扇子一晃,恰好马车驶过街巷,一阵风吹动车窗,阳光洒落,他发尾的玉珠都在闪着光。
这个纨绔带着几分肆意:“而我只不过是随意丢出了三截树枝,能不能上岸,能靠这个树枝走多远,这些都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
牢房的光很是昏暗,桌上只燃着一盏油灯,随着被吹进来的北风肆意乱飘,于是百无聊赖的裴厌裹着两床厚厚的被子,靠在床上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夜很静谧,偶尔有虫子跑来跑去的沙沙声,裴厌手闲,没过一会就忍不住从粗制滥造的榻上揪出了几根茅草,开始编起了草蚂蚱。
他身旁放着两颗红色的珠子,桌上是几乎一口没动的饭菜,卖相虽然不是很好,但比起那些烂在囚犯脚底的粥,已经算是格外用心了。
这待遇与他上次踏入牢房比起来,那简直是天上地下了。
裴厌将草蚂蚱摆了一排,等手头上最后一个草蚂蚱摆好,外面恰好传来了脚步声。
他拍了拍手,从床上跳了下来,有人一身黑衣,身影与梦中浮现的画面逐渐重叠。
裴厌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反过手将床上摆着的一拍草蚂蚱捏扁了。
为什么会是他呢?
如此冒险的行为,楚稷怎么说也应该派个下人来,为什么会是他亲自过来呢?
裴厌干脆将蚂蚱彻底塞到了茅草之中,顺势将珊瑚珠也塞进了衣袖,做完这些后他才抬头,与毫无掩盖的楚稷对上了眼睛。
只是对视,便纵有万千种思绪,好像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的裴厌才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见梨花飘落,应是春三月,惊蛰后。
故人相见,不相识。
他朝着楚稷笑了一下,沾着几分酸涩,如果躲不开这个人的话,他是不是应该靠近他呢?最起码也帮他或者是帮自己完成那个心中夙念。
相遇相知,仿若都是命中注定,哪怕他从不信命,可命运给他的,仿佛有些太多。
裴厌弯腰做辑,低喊了一句殿下。
他听到楚稷嗯了一声,余光之中,那人走到了桌前,一只手放在油灯上方:“听说见到那说书先生最后一面的人是你?”
裴厌:……
“是,我见他时他已经断了气。”裴厌抬头,目光不拒不抗,似乎是已经不再遮掩什么。
总归鬼神之说神乎其神,我若要和你同行,总不能再俱你。
况且……我入长朔七年,与你相扶又敌对五年,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楚稷。
火苗在掌心映出一片红光,楚稷慢慢的收回了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为什么想要擅自行动?沈淮告诉你的?”
沈淮是谁裴厌并不知道,但他大抵也可以猜到些什么,这也让裴厌反应了过来,沈宴开不像自己一般全家覆灭,他现在的所有行动,都是要与旁的人有所牵扯的。
裴厌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什么行动,但严先生确实是我杀的,因为我发现,在他身上或许还有什么旁的秘密。”
“你找到了什么?”
“一个足以让他死无数次的证据,也足以让我立功的证据。”裴厌目光之中含着笑意,他看着楚稷,然后道,“可我要是在这里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殿下,我应该也就没用了吧。”
“你看的是很明白。”楚稷干脆笑出了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可那里面交杂着太多的情绪,反而让裴厌觉得十分陌生。
身后有人为楚稷抬来了一把椅子,楚稷没坐,只是朝着裴厌招了招手:“你知道的我或许也知道,所以我并不打算在这里问出什么,只是好奇,你的目的是什么?过来坐。”
在皇子面前落座,这似乎是一个很差劲的主意,但裴厌却抬脚走了过去,只是在他身旁站定,两人的目光深邃而又迷离,那里面是谁也看不明白的沧海星辰。
疏离,陌生,打探,以及赏识。
他们好似未曾在几个时辰前接触过,好似那番梨花院内的交缠声与自己毫无关系,重新站在这里,不过是第二次相见,便已经换了身份。
裴厌带着几分坚定,话说出口却又沾着松快:“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目的不过是向上爬罢了。”
“这我就不懂了,你明明有更多的办法去处理这件事情,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种方法呢?”
两个人隔着一把椅子,楚稷的手搭在椅背上面:“明明是很显然的事情,却又做出了一番愚蠢的掩饰,如此冒失,让我觉得你的目的或许不止如此。而且……”
楚稷话音一转,语气加重了几分,他将一本书甩到了裴厌眼前,在椅子上翻开的那页,裴厌再熟悉不过,那是他自己写出来的。
楚稷手指点到了那已经干涸的血迹之上:“你告诉我,这其中有什么牵扯?”
原来如此,怪不得楚稷会亲自走这一趟,原来是为了这个。
杀人者:裴厌……
能有什么牵扯呢?我都死了,揪着我不放的人是你。
裴厌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他开始扯:“因为有人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你想要做一件大事,那么最好将水搅浑,在一滩浑水之中,很多曾经被遗忘的东西都会逐渐浮现,而真相在这个时候,就显得不是很重要了,如果世人知道严先生背后的牵扯,那么严先生是如何死的,谁又会在乎呢?”
“沈宴开。”楚稷突然出声打断了裴厌,他似乎是有些无可奈何的合上了那话本,只是再次问道,“你是不是他?”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于直白,直白到裴厌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摇完头才发现自己并没想好,不过既然如此,不相认其实也好,他本来也对那个身份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是对不起太多一同走过的兄弟,换个身份帮他们完成夙愿,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至于他和楚稷,他们有着相同的志向,但总是互相排斥,当年楚稷看不惯自己太莽撞,自己嫌弃楚稷太麻烦,说来说去还不是各自行事,又在一处汇聚,然后分开又在终点重逢。
那么这次,说不定也能如此。
待到终点,再一别两宽,且余生安好,就已是再美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反问楚稷:“殿下是将我当做旁的什么人了吗?是裴相?”
裴相两个字出口,楚稷拿着话本的手瞬间僵了一下,只是一瞬,他将话本重新收好:“抱歉,是我唐突,我很期待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沈宴开,好好做吧,你会爬到最高处的。”
“借殿下吉言了。”裴厌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颗珊瑚珠子,他递到了楚稷眼前。
“虽然有些冒犯,但不知道殿下可否帮我一个忙?”
楚稷捏过那颗珠子:“你倒是不客气,不过凭这个就想让本殿下帮你,是不是有些太妄想了?”
“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就只有这个了,或者殿下可以先考虑一下,待到明日再下决断也可。”
明日公堂之上,很多事情都会一跃而出,届时他或许也算有功之人,就当讨个封赏,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楚稷应该也不会拒绝。
楚稷这个时候似乎又恢复到了春安楼的性情,他打量了一下裴厌,珠子滚落至手心,楚稷的目光透过裴厌,似乎落在了什么东西上。
于是他唇角勾出一抹淡笑:“那就当你欠本殿下一个人情,日后我有什么需要,还希望沈公子能施把手了。”
“那是自然,殿下的吩咐,小的哪有不听的道理。”
裴厌没想到如今的楚稷居然如此好说话,他飞快的许下了这个人情,然后毫不客气的开口:“我听闻池掌柜来了江南,他向来神出鬼没,旁的人或许根本见不到他,所以还想请殿下帮我给池掌柜带句话,就说‘信陵有客,待归’。”
“池掌柜?池修竹?”楚稷听闻这个名字之后似乎是咬了咬牙,“没想到你还认识长朔的人啊。”
裴厌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就如同往常他们相处的那般:“偶然有过一次交集,劳烦殿下了。”
“别忘了那个人情。”楚稷将珠子随手抛起,又落在手心,他转身离开,恍惚听到身后有人低问。
“你很想他吗?”
很想,可现在不想了。
现在你就在这里。
楚稷心道。
他只是在向前走,如同以往一般,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早就在心底埋下了线,顺着时间发芽,在某一刻彻底延展,开出了花,即开即败。
花落时才知花开,一切都错过了最好的时间,于是一年后,有一朵相似的花出现在他眼前,他便彻底移不开了眼。
万般情绪,再不抵那花重开时惊艳。
而裴厌,裴厌似乎从不知花开。
他只是握着已经温热的珠子,心底暗暗发烫,然后失手将饭菜打翻,飘飘然的晃到了床上。
裴厌在茅草上滚了一圈,然后站起身拂去了身上的草屑,自楚稷走后,似有月出,透过小窗洒落,他从袖中摸出几封信纸,就着桌案上的烛光去看。
这些纸张与写话本的纸张截然不同,信纸采用的是上好的宣纸,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不会选择用它,因为贵。
这些专供达官显贵使用的纸张,能出现在这位说书先生手中,这说明裴厌今日的收获会更大一些。
他慢条斯理的读着上面的文字,将一个又一个证据记在脑中,楚稷方才问他的那些东西或许能在这里找到。
没想到自己刚回来就能收到这种大礼,可实在是太好了些。
待看完后他移上了床,枕着那些纸张入梦。
场景交叠,最后落在了那红帐春光之中,楚稷似乎格外卖力,撞得整个床都在吱呀乱叫,赶住滴落在他的掌心,溅起一片涟漪。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出自李煜,《浪淘沙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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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子二子三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