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鲤先醒过神,只是他喉咙依旧发紧,或许是刚才的冰棍太过甜齁了。
他从口袋拿出纸巾弯腰捡垃圾的时候,默默地松了松嗓子。垃圾和纸巾被他丢到垃圾箱。然后他转身来到单元门前,站在西南方向的位置,替她完全遮住了太阳。
阮棠虽然这两天时不时想到他,不过完全没有做好见面的心理准备,更没想过会在自家门口碰面。
她低着头,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表情。他当年为了躲自己,毕业典礼都没参加,班级毕业照也缺席。虽然时隔几年,她不会自恋地以为他是专门来等自己的。更何况,他刚才拿着冰棍的神情,分明是有所期盼,盼着的人,似乎并不是自己。
沈鲤伸手接过她手里的垃圾袋,低头检查见是已经做好分类的垃圾。他分别将其丢进可回收箱和不可回收箱。
阮棠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下意识地把手里杂物递给他。递完后,她才检讨自己这是干嘛呢。
她决定先发制人了。没有寒暄,没有客套,而是提问,“你等人?”三个字似乎并不难说出口,尽管尾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沈鲤只是闲逛到这里,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结果真碰上。他摇头。没有期盼,没有目的性,不算等人。
阮棠盯着他,即使他摇头后,依旧盯着他,直到他开口,“不等。”
她微皱眉头,这人还是这样。心情好的时候,说一半藏一半。心情不好的时候,依旧喜欢说一半藏一半。
如今他一脸严肃,语调不带起伏。她没做好猜谜语的准备,“噢”,然后扭头准备上楼,“那,拜拜。”
家里燃气灶上还熬着绿豆汤,她下午在大太阳下走了一遭,感觉自己要中暑了。她翻箱倒柜找藿香正气水,没找到,倒是找到一包未开封的绿豆。生产日期是去年年底的,还在保质期内。开封后她照着爸爸以前的食谱煮上绿豆。早知道会遇上他,她应该用电饭煲,而不是燃气灶。
他在她开单元门的时候,试着喊了声阮棠,喉部像是被卡住了一样,没有发出声音。他有些失望,不知道是失望自己没有开口的勇气,还是失望选择了一根错误的冰棍,甜腻得让嗓子暂时失语。
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可以面不改色地扯谎说自己纯粹路过,甚至再厚颜无耻地上楼讨口茶水喝。
结果全被自己搞砸了。自己今天还是太鲁莽了,没做好准备就贸然跑来。犹如完全没有准备地去参加一场面试,结果搞得双方都很扫兴。
现在天光还大亮,他靠着自行车座,仰起头,无法判断她是否已经进屋。他懊恼了一阵子,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得到了两个结论,第一是自己真没出息,第二就是那家老冰棍必须进他的黑名单,太甜了。他又呆了一刻钟才骑上车子离开。
阮棠进屋第一件事情是关火。她随后来到阳台,靠着窗帘向楼下看去。楼下空地空无一人。夏日的树冠太过茂盛,家在六楼,她除了看到郁郁葱葱的树叶外,看不到树下任何人。
以前他晚上送她回家,她总会第一时间冲到窗户边朝楼下挥手。那时候的他,从来不会躲在树下,而是站在空地等待。
沈鲤好像变了许多。二十八岁的他和十八岁的时候相比,少了些稚嫩多了些严肃。他似乎又没有变化。五年前的夏末,阮棠曾经见过他,在大学校园里。那时候的他,似乎就是今日的严肃。
阮棠在窗边什么也没看到之后,重新回到厨房。厨房里有楼下薛莹姐姐送来了炸酱面肉酱,菜码儿和一袋新鲜的切面。
烧水的时候,爸爸打来视频电话。
“棠棠,真不用我回去几天?”爸爸听说她差点中暑后问道。
林女士不会开车,在国外全靠阮爸爸开车接送往返学校和家里。爸爸回来了,妈妈就会寸步难行。洛杉矶的治安,她不放心让妈妈一个人坐公共交通出行。
更何况,在国内生活,无处不便利。“不用。我煮了绿豆汤,这会儿准备煮面条。一会儿我录个晚饭的小视频给您和妈妈。”
阮爸爸再三叮嘱,“行。出行打车啊。国内外卖很方便,可以下单买到几乎所有的生活用品和非处方药品。你不方便外出的话,在网上下单哈。还有,下周记得抽空去把驾照换成国内的,流程和所需的资料,我之前查过,发你邮箱。”
阮棠应声点头,“好,看到啦。这两天是周末,明天周一。我明儿上午就去车管所办。放心吧。”
爸爸在电话那端又问起来,“系里去报到了吗?”
她回答说,“周二去。报到后还约了教研室的老师,一起讨论近期要合作的文章。”
“行。你年纪小,记得谦虚和低调啊。这样才能和同事们关系处得融洽。”
她爸妈一直当她是小孩子。记得大学入学的时候,爸爸也是这套说辞,你年纪小,记得谦虚和低调,与同学们好好相处哈。她住集体宿舍的第一晚,喊了三位室友姐姐。第二天,沈鲤告诉她不用这样,都是同学,直呼其名就好。
她几乎可以把爸爸的嘱托背下来,隔着屏幕继续点头。“知道啦。爸爸,那我挂了。”
“等等。”阮爸爸开口拦住她,“许勖下周回燕城,你提前知道,有个心理准备。”
阮棠和许勖分手后,一起吃过一次饭,没啥尴尬的。她不太理解爸爸说的准备是啥。“准备啥。他在这儿出生,算他故乡之一。回来就回来呗,我又不能拦住不让回。”
阮爸爸继续向她更新消息,“他以后会常驻国内。他们基金在国内和香港有办公室,他会两地跑。这些都是昨晚你许阿姨打电话告诉你妈的。我琢磨着你许阿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许勖奔着你回去的。”
阮棠觉得爸爸小题大做,也是小瞧自己了。“噢。知道了。”
阮爸爸把最后的叮嘱到位,“行。感情上千万别委屈自己。不能因为他追来,就心软。知道不?”
她当时和许勖谈恋爱,没告诉爸妈。许勖倒是第一时间告诉他家里。后来等林女士和阮爸爸从许阿姨那里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提分手了。“爸爸,知道啦。您和妈妈注意身体啊。”
面煮好后,她把菜码儿,肉酱倒碗里搅拌,旁边碗里盛着绿豆汤。她拍了小视频,发到家庭群里。妈妈已经醒了,得知晚饭有大半是楼下薛老师家送来的,在微信里叮嘱她这两天提个西瓜和买些小男孩儿喜欢的玩具去楼下拜访。
阮爸爸说,等棠棠得空吧。咱们走之前送老薛那么多茶叶。闺女吃他们家一顿炸酱面,不用太客套。
阮棠这次听了妈妈的,回复说,我下周从车管所回来就买玩具,人情往来我知道分寸。
林女士见她听话,接着说,许勖要回燕城,人情往来,你也记得做一下。不用太过,也不能太敷衍。
沈鲤骑车回到家。沈老师已经吃过晚饭,见儿子回来,指着厨房说,“冰箱里有肉酱和菜码儿,要吃的话,自己煮面。”
沈鲤先喝了一杯清水,把嗓子口残存的甜腻冲掉,然后才进厨房煮面。他端着面碗来到客厅,一边吃面一边瞅着自己的那盆邦邦。
沈老师说,“别看了。已经活过来了,它命可真硬。”
“爸,下周我周中还是住单位宿舍,周五晚上回来。有事给我打电话。”他们单位最近在做课题攻关,能有周末就已经很不错了,周中加班是一定的。
沈老师也熟悉他的工作节奏,表示自己知道了。“对了。傍晚时候,你大姨和姨父打电话,想让你劝你妹妹趁着假期还没结束回家一趟。小杏最近一年只和你说话,她爸妈,亲哥,表妹的电话都不接。”
沈鲤继续吃面,“不劝。我来劝的话,巴不得她早点独立呢。”
沈老师有些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还火上浇油呢。”
沈鲤叹气,“我早说过,姨妈和姨父偏心太过。三兄妹搞得黄杏像是外人,收养的那个更像亲闺女。现在她不愿意回来,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就是外人。也是她姓黄,不姓范。”
沈老师说,“姓黄是因为她是超生的,当年为了上户口不得已为之。”
沈鲤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当时是他鼓励黄杏考研考外地的,留在本地只会越来越恼火。“这个不是根本原因。哎,你们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根源在于黄杏不懂事吧。”
沈老师有心替姨姐和连襟说话,“黄杏的表妹挺可怜的。你姨父和姨妈是可怜那孩子,才收养的。”
沈鲤知道沈老师一直以来对姥姥姥爷甚至大姨心存感激。自己的妈妈原本是大姨的堂妹,却是跟着伯父伯母长大的。沈鲤的姥姥姥爷,也就是妈妈的养父母,当年对小女儿甚至比对大女儿还要好。几年前,沈鲤的大姨和大姨夫收养了大姨父妹妹家的孩子,黄果。黄果比黄杏小一岁,处处与黄杏比较。大姨和姨父觉得姐姐应该让着妹妹,一方面妹妹小,另一方面妹妹可怜。
时间久了,黄杏的委屈越积越深。长辈们到现在还以为她委屈的根源在于父母收养了表妹。
沈鲤收起筷子和碗,进厨房前一脸严肃地对沈老师说,“收养了就做到一视同仁。黄果的不幸是她父母造成的,不是黄杏。所以不用每次妹妹受委屈之后,让姐姐受加倍的委屈来弥补。爸,这一点,您需要和姨妈说透了。我想,我妈以前应该很懂事,不会争着抢着要姥姥姥爷的独爱。所以在你们心里,别把黄果和我妈划等号。”
“我没…哎,我跟小杏联系吧。”
“您关心她学业和生活就成,其他的别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