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鹿 第93章 【九十二】

曹丕没力气，低头一口咬在侍卫手上，对方叫了一声吃痛松手，曹丕趁机越过侍卫，直直朝陆逊奔去，跌在笼前。曹丕脸色苍白，冻得嘴唇发紫，双手也是紫红的血丝，眼眶发红地望着陆逊，陆逊心底作痛，急道：“阿丕！你怎么样了！”

他攫取了曹丕多少生命力，他心中自然有数，曹丕脸色如此不好，想必痛苦挣扎了许久。曹丕报以虚弱的微笑，眼眸漫起水雾，陆逊喉咙缓缓滚动，竟说不出话，曹丕因痛喊得沙哑的嗓音，令陆逊的心狠狠揪作一团。

曹丕道：“伯言……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陆逊知道曹丕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可这反而让他觉得是在逞强，满心的懊悔与不甘，陆逊咬紧牙，被洞穿的双手攥成拳头，伤口在箭身上前后摩擦，又开始淌血，滴落地面。

曹丕低声痛呼，按住作痛的手心，陆逊这才反应过来，紧张道：“阿丕！你的手……”

他再愤怒，手也不敢乱动了，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手疼吗？”

曹丕摇摇头，伸手包住陆逊血流不止的伤口，“我不疼，你不要担心，我一点都不疼。”

而这一幕庞统看得一清二楚，他用封魔箭刺穿陆逊的手时，就看到他的掌心有条伤疤，曹丕伸手时，又看到这大魏公子的手心，有条与陆逊一模一样的疤痕，心中的疑惑更深，不禁想试上一试。

庞统捏诀，口中念了个什么，朝陆逊一指，一束灵光射去，钻入陆逊的肩头，顿时鲜血飞溅，将陆逊肩膀染成猩红，陆逊咬牙没叫出声，但曹丕却惨叫一声，捂着自己的肩膀，倒在了地上，痛得哆嗦不止，脸色愈发惨白。

这教曹操和郭嘉都吃了一惊，郭嘉想上去扶曹丕，只听陆逊吼了声阿丕，喉底发出野兽般的低啸，一只手竟硬生生从封魔箭拔出，血淋淋的洞口能看到森森白骨，他血眸紧缩，妖异的图案在他瞳孔中变幻：“你这狗道士！我要你的命——！！”

鲜血淋漓的手冲着庞统一掐，一个小道士不知死活竟冲上来挡，被陆逊摄住脖子，拉离地面，双腿乱蹬，脸庞涨红，陆逊愈掐愈紧，小道士嗓子里挤出干涩的气声，眼球都变红，被陆逊猛地一扔，撞上殿内的大柱，浑身骨头碎裂，就那么撞死了。

曹操和郭嘉都被这景象震到，庞统眼中闪过一瞬的杀意，看着倒在地上的曹丕，以及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断的陆逊，又笑了：“哎呀哎呀，你这妖鹿，与丕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在里头？”

陆逊冷声道：“与你何干！”

庞统笑他不见棺材不落泪，陆逊的妖力所剩无几，连身上的伤都无力堵上，根本不能奈他何。曹丕倒地不起，撕心裂肺的痛看起来不像是装的，再有庞统一旁添油加醋，曹操心中更加怀疑，陆逊与他的儿子当真有什么勾当。

事到如今，曹丕还在庇护妖鹿，让曹操无法断定他是否还存有自己的心智，曹丕的言谈举止，并没有心神被控制的迹象，但妖鹿法力高深，让曹操不得不忌惮三分，因为他从曹丕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不合理的地方。

就在他思索时，郭嘉走了过来，凑近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曹操神色微变，郭嘉只凝重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说唯有此计可行。若要试探曹丕神智是否清醒，离间乃上策，立竿见影。

曹操让人把曹丕扶起来，看着儿子毫无血色的面容，沉声道：“此番能抓住为祸大魏的妖鹿，多亏了庞道长道法通天，与诸位小道长的舍命一搏——”

庞统在下面弯了弯腰，礼貌性地微笑，曹操顿了片刻，继续道：“当然了，若是没有曹丕，事情也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孤的好儿子功不可没，这次做得实在漂亮。”

曹操说到最后，甚至嘴角勾起曹丕不常见到的、称赞的笑容，此话一出，陆逊顿时脸色刷白，抬头去看曹丕时，目光有些不可置信与呆滞，而疲倦不堪的曹丕，面色比方才还要苍白。

他被侍卫架着，差些没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惊愕得声音都发不出：“……父亲，您在说什么？您说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操不答，眯起的眸里满是笃定和唾弃，他笃定曹丕是自愿与妖鹿来往，唾弃堂堂大魏二公子与卑劣的妖物为伍，愧对了他一直以来的信任。殿内一时间陷入沉默，直到曹植的到来。

曹植一接到陆逊被抓的消息，脑袋还烧得滚烫，就赶来了嘉福宫，他穿戴整齐，黑发高束，脸蛋仍是红扑扑的，经过曹丕时看也不看，跪在大殿中央，向曹操拜了一拜，瓮声瓮气道：“恭喜父亲，顺利抓到了妖鹿，大魏终于安矣！”

曹操点了点头：“此番为抓妖鹿，你也费了番心思，染了风寒，受了不少苦，之后该好好休养。”

曹植答道：“父亲言重了，为保大魏太平，植不过吹夜冷风而已，算不得什么。”

说得心安理得，眼中连丝情绪都看不出，曹丕却越听越心寒，仿佛坠入深谷般，对四弟感到毛骨悚然，不久前的亲昵撒娇带来的温暖消失殆尽，十岁的孩童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诓得团团转——曹植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太过顺理成章，曹植天生残忍的心性，让他没有丝毫的罪恶感，不仅如此，甚至连诓骗过兄长的、小孩该有的成就感都感受不到，这对他来说，就像是喝口水一样简单。

曹丕声音颤抖道：“阿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

“骗你？”曹植终于露出疑虑的表情，道：“二哥，我何时骗你了？我想让二哥陪我是事实，染了风寒发了高烧也是事实，不信二哥可以摸摸看，我的头现在还是烫的。”

曹丕哽咽，说不出话来，只绝望地摇头，曹植不愿看到他这般丧家犬的模样，嘲讽道：“二哥，你与我这算是扯平了，谁也别说谁，你怨我方才是在对你演戏，但你可曾想过，自始至终被你蒙在鼓里的我是何感受？”

曹丕眼眶泛着红，曹植冷笑一声，道：“从头回抓到妖鹿开始你就在骗我，把鹿放跑之后你还在骗我，我去你府上时，遇见了这妖鹿，你仍然在骗我！你何时对我说过真话，如今倒怨我骗你了？！你凭什么怨我！”

曹植愤怒地甩袖，指着笼中的陆逊，恶狠狠道：“我不过拔了支箭，放了点鹿血你就心疼了？不过是个畜生，你比关心我还关心它！二哥，你好善良啊！为了让你与妖鹿摆脱干系，我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你居然还不知悔改！那畜生到底有什么好的！能让你如此鬼迷心窍？！啊？”

曹植走到曹丕面前，想伸手揪他衣襟，又担心他身子弱，受不住这一下，只好气冲冲地踱步道：“呵，为了让父亲相信祭酒病情加重不是你的错，为了让你不受刑，我宁愿让父亲打我，你却丝毫不领情！我整日与道长论道，就是为了让你别再沉迷那妖鹿！二哥倒好，现在与妖鹿愈来愈理不清了！”

曹丕道：“阿植，你别说了……”

曹植眼睛布满血丝，打断道：“凭什么不说了！我今日偏要说！这畜生不过蹭破点皮，流点血你就心疼得不行了？我吹了一夜的风，高烧不退，让你陪陪我你却说什么都要回去！要不是我求你，你怎么肯留下！在二哥心里，我竟比不上这妖鹿分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植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又丧心病狂、咬牙切齿道：“二哥真是我的好二哥，我什么事都为你，你却什么事都不放在眼中！实在让人可恨！在我看来，将这世上的妖鹿全部挫骨扬灰才好！”

听到这里，陆逊的眼又漾开猩红的光。

“你看什么看？畜生就是畜生，就算能变成人仍然是低贱的畜生！”曹植踢了一脚笼子，轻蔑地笑了声后，神情渐渐缓和，忽然笑得天真烂漫，凑到了曹丕面前。

“二哥，还好我知道了真相，不然我真的要恨死你的。”在曹丕眼里，曹植此刻的笑容仿佛恶鬼，他笑眯眯道：“二哥，我知道你此前确实喜欢这畜生，但是二哥毕竟是父亲的亲生儿子，自然是偏向父亲的，所以父亲一问，你就全盘托出，父亲要抓鹿，你也答应要助一臂之力了对不对？”

曹丕嗓子灌了冷风，喉咙隐隐作痛，喑哑道：“不，不是……”

“唉，反正妖鹿都抓到了，你就别做戏了，虽然是畜生，但一直蒙在鼓里也怪可怜的。”曹植故作怜惜，低头瞅了一眼瞪他的陆逊，心中狂喜，好在郭嘉提前给他打了招呼，入殿后，郭嘉又给他使了眼色，自然顺着曹操的离间之语，将计就计道：“如此一来，想必二哥心中还是最疼我的，等你身子好些后，我定要天天与二哥一齐骑马射箭。”

庞统在一旁笑，暗叹这曹植长大后必定诡计多端，曹植好似疯了一样，教曹丕心中惊恐，他绕着笼子又走一圈，叹息了声，歇了片刻，抽出侍卫的刀，二话不说瞄准陆逊的眼睛，往笼内捅去，口中狂喜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曹丕惊道：“阿植！不要！”

曹丕挣脱侍卫，就要往笼子扑去，只听清脆一声，刀锋在逼近陆逊面门时断裂，刀刃被妖风震开，飞出笼外，结实地插在郭嘉脚前，而陆逊动也未动。

“区区凡人如何杀得了我。”陆逊不顾雷咒，拔出扎在掌心的封魔箭，丢出笼子外，血腥的墨发被妖风拂动着，他抬眼，冷冽道：“就算那狗道士能杀我，我若死，曹丕也会死。”

结契一方若死于非命，另一方则受七七四十九道雷刑。

此雷刑之下，从未有过幸存下来的凡人。

曹植举着断刀，笑得骇然：“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这畜生的鬼话么？”

陆逊冷笑道：“你可以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曹植瞥了眼手中断得整齐的刀，突然尖叫一声，冲向笼子，不管刀能不能刺到陆逊，胳膊从缝隙挤进，狂笑着胡乱挥舞，脑门磕在铁笼上，眼中暴满血丝，“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一道白光闪过，手中的断刀消失，“噔”地一声扎进梁柱几丈高的位置，惊呆了众人。曹植阴毒地瞪着庞统，庞统轻笑两声，让弟子拉离曹植，向曹操道：“大王，植公子这么做实在不妥啊。”

曹植阴沉道：“如何不妥？”

庞统侧了侧身道：“正如这妖鹿所言，它用妖法将丕公子与它捆在一起，植公子贸然出手，不仅伤不到妖鹿分毫，还会让丕公子陷入危险呀。”

曹操眉头一皱道：“什么意思？”

庞统道：“大王有所不知，这妖鹿乃是上古仙灵所化，寻常的兵器伤不到它，目前唯有我蜀山法器能与之抗衡，大王方才也看到了，这妖鹿极能忍痛，就算捅上一刀，它也能不吭不哼地忍过去，可丕公子**凡胎，一刀即可致命啊。”

曹植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庞统继续道：“若植公子执意要杀鹿，丕公子就……唉，所以，不妥。”

曹操了然，与郭嘉交换眼神，挥了挥手道：“孤知道了，先将这妖鹿收监，找个没人的地方关起来，让庞道长派人看守罢。”又意味深长看了眼曹丕，道：“丕公子此番甚是劳累，快请下去歇息，多派几个人伺候着。”

侍卫们应声，搀扶着步伐不稳的曹丕下去了，离去前，曹丕回首，不舍地望了陆逊一眼，陆逊神色复杂，不知是生气还是严肃，与他对望片刻，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