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感知到的气息愈来愈弱,陆逊的掌心隐隐发烫,契约如同牵连两人的透明丝线,细得仿佛就快断掉。陆逊的心跳得厉害,冷风穿梭在无际云霭里,他像坠落的星辰般,向许昌飞去。
他在心中暗骂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竟没发现他夺来的庞大妖力,几乎能够把曹丕杀死。迎面寒风让他心头冷静下来,发红的眼睛渐渐变回黑色。
陆逊心性傲然,上次和曹丕不欢而散,心中的气没那么容易消却,放作平时就是天塌下来,陆逊也绝不会主动去寻曹丕,但曹丕于他来说,始终是和其他凡人不同的。
他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表情面对曹丕,该说什么,要是他这次说话仍像上次那么刻薄,他就——想到一半,转念又担心起他的安危,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只念着他千万别死了。
所幸,曹丕没有被曹操为难,游丝般的气息来自于曹丕府,而不是魏宫的大牢。陆逊使个法术,隐了形落在院落中,静谧的夜里只有呜咽的风声,廊檐半边露在灰白的月色下,半边藏匿在黑暗中,掩盖着倒在房门之前的人影。
曹丕面色苍白,眉心紧紧皱在一起,额头涔涔冷汗,一只手死死拽着心口那片,几乎快没呼吸。府内不安排巡夜的人,主子都昏死在了房前竟也没人发现,陆逊低骂一声,急忙托起曹丕,让他倚在自己肩上,从后背传了些灵力,轻唤了几声。
“阿丕?阿丕?”陆逊有点心焦,道:“……你醒醒。”
曹丕没有反应,想必是消耗太大,灵力传得还不够,陆逊将他抱起,瞬身入了房内,轻轻放在榻上,替他盖好被褥。陆逊抬袖为他拭汗,曹丕口中呓语不止,像是噩梦缠身,抓着衣襟的手骨用力得发青。
曹丕的手格外的冰,陆逊好容易才让他松开衣服,流水似的月波下,能看到横在曹丕掌心的伤疤,又细又长,首尾浅淡,已长出了粉嫩的新肉,陆逊凝望着,用手指轻触着抚摸,眼底满是复杂。
片刻,他牢牢握住曹丕的手,半跪在榻前,晨霞般明红的光顺着相接的掌心,缓缓流入曹丕体内。不一会,曹丕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神情也不再那么痛苦,呼吸平稳下来。
陆逊接连传了不少的灵力,可曹丕仍然没有要苏醒的迹象,不禁愁眉不展,这太奇怪了,往常但凡是替人疗伤,都是传传灵气就解决的事,怎么到曹丕这里还不管用了?是因为他是凡人,还是结契对象有另外的方法?
想不到其他办法,陆逊又贴近曹丕的脸,吹了口仙气给他,可对方依旧昏迷不醒。陆逊彻底没了耐心,沉沉地叹了口气,心烦意乱正要起身,手却被无意识的曹丕紧紧抓住,抽都抽不出来。
陆逊以为他醒了,又半跪下去,伏在榻边道:“阿丕?”
回应他的只有一连串沉静的呼吸声,对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陆逊心中叹息出声,只好继续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回握住他的手,伏在榻边等待。等了段时间,夜半的风声变大,仿佛女人的凄切哀嚎,倦意铺天盖地袭来,但听觉灵敏如他,吵得根本无法入睡,只好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掌中的温度似乎回升,对方的指尖颤动,细微的嗫嚅声钻进耳朵,陆逊睡意登时去了大半,抬头的瞬间,对上朦胧的眼,漆黑的瞳仁里是细碎的月光,映着他自己。
“阿丕?你醒了?”陆逊唤着,曹丕不作答,目光惺忪仿佛仍置身梦境,支起半个身子,陆逊本也想起来,却被他拉住。曹丕刚睡醒,手软绵绵的没有太大力气,每根指节却格外固执地攀着他。
陆逊疑惑道:“怎么了?”
“伯言?”曹丕似乎觉得眼前的人是幻觉,呆了片刻,将陆逊拉得更紧了,道:“我等了你好久……你跑去哪里了?”
“我……”陆逊顿了顿,对曹丕开口的第一句话有些意想不到,他半跪在榻边,抬头望着曹丕,道:“我回了吴江,处理了些家事。”
曹丕怕陆逊跑了似的紧握着他的手,又窘迫又急切地道:“伯言,我一直在等你,我想向你道歉,那天是我不好,是我说错话伤了你,你不要气我了……你如若还气,那我让你打几下可好?打到你解气为止!”
陆逊拍了拍曹丕的手,以示安慰道:“不用。”
曹丕道:“用!”
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曹丕,陆逊终于“噗嗤”笑出声,揶揄道:“莫拿我与你父亲混为一谈,他不开心了会打你,可我为何要打你?再说了,我要真动起手来,你受不住的。”
曹丕当真了,纠结两下道:“那,那你尽量下手轻点,别把我打死了就行。”
窗外清云如薄纱,月光崭露头角,重新漫入厢房,一直背光的陆逊侧脸被映照,黑红的斑斑血迹映入眼帘,泛着迷蒙的光晕,他唇角带笑,衬得俊美的脸稍加妖娆。
曹丕心底凉彻,相握的手稍稍用力,把陆逊拽近,另只手轻柔地贴上他的脸,生怕碰坏了般轻抚着,眉眼中焦急又不忍,道:“伯言,你的脸怎么了?哪里来的血啊?是你受伤了吗?”
陆逊一怔,连呼吸都险些停住,条件反射去抓曹丕的手,对上对方担忧的目光,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曹丕却顾不得这些,一低头,又看见斜在陆逊脖颈上的四道发黑的血痕,抽出被陆逊握住的手,试图去察看伤口。
曹丕道:“你的脖子怎么伤的?为什么我都没有感觉到?看伤口应该是新伤,是和谁比试留下的吗?为什么都不处理一下啊……”
陆逊总不好说“我和妖界混混头子打了一架,还杀了人家许多部下,身上大部分血都是别人的”,便胡乱地拉起衣襟,又握住那只想要窥探伤口的温热的手,淡淡笑道:“没事,不是我的血。”
曹丕就着陆逊的手,怀疑地去触他脸上的血点,果真只是溅到脸上,抹一抹就没有了。他摩挲陆逊的脸庞,去擦留在族纹上的血迹,安心道:“真的吗?那就好,我还以为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不然我也不会突然晕倒了。”
“嗯,没事。”陆逊应着,视线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停留在曹丕的脸上,曹丕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也投来询问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一阵不同于初冬的、温柔和缓的徐风凭空而起。
轻风甚至带着些温度,吹动二人的发丝,盘旋于周遭,久久都未散去。曹丕四下张望,又去看窗外静止的树木,奇怪道:“外面没有起风,这屋内何来的风?”
闻言,陆逊迅速低下头,握着曹丕的手的力度突然变大,惹来曹丕不解的眼神,他埋头低声道:“不是风。”
曹丕没太听清:“嗯?伯言,你刚说什么?”
陆逊仍然没有抬头,又老老实实重复了一遍,目光在曹丕看不到的地方,变得有些柔软,道:“不是风。你体力消耗太大,今夜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面守着。”
说罢,起身欲走,曹丕没空去问风的问题,忙道:“诶,那你不睡吗?我们挤一挤可以睡下的,对了,你还走吗?要回吴江还是在这里住几天啊?”
“我不走,会待一阵子,有事明日再说。”只留下这么一句,陆逊身形闪烁,顿时不见踪影,曹丕还有话想说,喊了几声伯言,下榻追出房外,推开房门的一刻,冷风嗖嗖灌入,冷得他打了个寒战。
庭院里哪里都没有陆逊的影子,曹丕正嘟囔着到底去哪里了,忽然被眼前奇异的景色吸引,明明刚入冬,天气都还没完全冷下来,夜空似乎有莹白的星屑飘落。
漫天纷落的雪白,遮蔽了万里长空。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