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芷寸步不离跟在陆长定身后出入几天,才惊觉无定界在他的好徒儿手中,已经壮大到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步。
他当初没有看错人,陆长定有本事,只可惜这份能耐没有如他预想那样,在青城派施展。
不过这又怪的了谁,当初他没有一丝怜悯与心疼,把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当做一件趁手的冷冰冰的武器杀向自己,明知陆长定对他有情,却将这份感情利用的淋漓尽致。
要是有人敢这样对他,敢这样对他……谢芷猛的握紧拳头,咬牙切齿,他非得把这天地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过了一会儿,泄了气,他满心惆怅的搓着手指想,自己可真狠心啊,怎么舍得,那样白嫩机灵,满心满眼依赖着他的徒弟。
可是再留恋,却也回不去了。
……
陆长定大发慈悲,允许谢芷坐在脚踏上休息,他居高临下盯着谢芷的脸,漂亮的眉骨,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只是那双眼睛时远时近,情绪翻涌,又不知在想什么。
他手指弹动,心中杀意暴涨,如果让他从那眼神中找到一丝悲伤和思念,就算再弑一次师又何妨。
幸好,并没有。
攥紧的五指慢慢松开。
当年谢芷假借无定界主的身份,被他一剑刺死,没有魂飞魄散,残余的魂魄是要入六道轮回的。
若是入了轮回,万二八千年后,说不定他与他那短命鬼师兄,还有机会一续前缘。
可是为什么没有入轮回呢?
既然走了,又何必回来。
陆长定盯着谢芷那双薄情的眼睛,心想,他这好师父,精明的滴水,他不相信他千辛万苦重回修真界,什么也不图。
不过再好算计又有什么用?曾经威名赫赫的青城派大能,翻云覆雨搅弄风云,将仙魔二界玩弄于股掌之中,多么的辉煌得意,却葬身在阴冷的魔界地宫,无人知晓。
他设计断了四大仙门的依仗,又将自己这枚棋子留给青城山,以为可以死的高枕无忧,可再睁开眼时,四大仙门依然风光无限,倒是青城派没落成二流门派,这可是他那好师父好师兄两个短命鬼一辈子的心血。
一定恨的想杀人吧!
谢芷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这是谁的杰作。师尊,现在我在你心里还是无足轻重的地位吗?
陆长定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报复的快感。
“恨吗?”陆长定低头睨着,问。
谢芷抬起头来,泛着银光的丑陋面具正冷冰冰的看着他。
谢芷怔了一下,这他妈怎么能不恨呢?这几日被下禁足令,不能离开这个鬼领主身边半步。每次委婉巧妙的提出去诸暨派的藏宝阁中看一看,都被逗狗似的一通遛,始终未能如愿。好像那人看透了自己的内心似的,自己越急,他越是看好戏看的高兴。
谢芷虽然性格狡猾,却最不会做小伏低虚与委蛇,早就受够了这窝囊气,心里恨恨想,大不了一掌把老子拍死,老子入他六道轮回去,一万年两万年,就不信和我那乖徒儿没缘分再见一回。
手一松,手里的茶盏应声而落,碎裂的声音在房间里格外刺耳。
谢芷怒笑交俱,满不在乎的弹了弹指尖溅上的茶水,神情挑衅的看着那具丑陋诡异的面具。
陆长定怔仲一瞬间,这么熟悉鲜活的表情,在脑海里浮浮沉沉,仿佛哪里见过。可是前世的谢芷只会对他怒目相视,不耐烦敷衍,虚伪哄骗。
谢芷嘴巴飞快,噼里啪啦道:“诸暨派的藏宝阁您真的一点都不稀罕?传闻能使人血肉重生的逢春木,只要胸口还有口热乎劲儿,哪怕脑袋掉了都能给你长出来;天下武器的祖宗紫雀剑,单这一把武器祭出来,就抵得过一个江家家主;还有碧玉缕衣,传闻穿上碧玉缕衣,世间再锐利的武器,也不能伤之分毫;还有能回溯时空,消除记忆的遁空镜……”
谢芷的嘴巴张张合合说个不停,陆长定心绪翻飞,使人血肉重生的逢春木……自与谢芷重逢之后,自己虽无正眼瞧过他一眼,但可确信,他身上没有一丁点伤口,用不上逢春木;难道是谁又招惹到他,需要紫雀剑去杀人?已是**凡胎,还如此不省心;亦或者是想要碧玉缕衣来自保;难道是能回溯时光,消除记忆的遁空镜……
回溯时光,回溯时光……
陆长定猛然想到了什么,又惊又怒,豁然开朗。
不防备的谢芷猛的被一股疾力掀翻在地,顾不上通身疼痛,抬头去寻那张丑脸上的神色。
丑脸依旧丑的安稳如山,可眼中俨然是风暴来临的迹象。
谢芷跟在他身边多日,毫无征兆翻脸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站起来就要往外开溜。
这时身后传来强忍着怒气的声音,说:“既然诸暨派的藏宝阁中藏了这么多好东西,那我倒要去看看了。”
谢芷转身,眼睛亮的像闻到鱼味的猫儿。
那丑面领主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与诸暨派斡旋几日后,竟逼得诸暨派让步,不情不愿的向外开放了千年来的门派禁地。不过时间只有半日,且只有两个名额。
这两个名额里,一个自然是那位丑面领主的,这不容置疑。至于另一个名额,得到消息的魔族们争得头破血流。谁不想去那藏尽天下至宝的地方看一看,若看顺眼的,使一招顺手牵羊拿回来就是,魔族向来不讲武德。
可争的不可开交的众魔并不知道,另一个名额,已被他们的领主许诺给身边那只毫不起眼的小魔。
陆长定问:“你为了这个名额,可做到何种地步?”
谢芷斩钉截铁道:“只要留我一条性命在,领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长定怒极反笑,面具下的伤口被痛苦的牵引着,“好,很好!”
让我看看你处心积虑进入藏宝阁,到底为了什么。
他做好秋后算总账的准备,看这几日心情大好活蹦乱跳的谢芷,俨然看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蚂蚱。
你不该活过来的,师尊。
你的死活,已经对我毫无意义,你又一次往我心脏上捅了一刀,不过只是加速这个世界的毁灭而已。
谢芷心里算盘打得好,找到遁空镜,消除记忆,跟随丑面领主回到无定界,找到乖徒儿,任他打杀解气,然后爱上他。
他深信自己与陆长定缘分匪浅,来日方长。
为了防止自己失忆后误了办正事,进入藏宝阁的前一夜,谢芷拿出纸笔,详细记录。
第一条记录自己如何与丑面领主相识,以及将来要依靠丑面领主进入无定界。
第二条,无定界主就是陆长定,陆长定就是无定界主。
第三条,青城派,危!
青城派处境全都败徒弟所赐,应当劝长定收手。
第四条……谢芷提笔沉默了一会儿,俯首郑重写下几个字:任何时候,都要对徒弟好。墨迹显然比上面的都要粗重。
谢芷抖了抖纸,看着上面的墨迹,甚为满意。
他脑海中忽然想起前两世来。
第一世是王上教他写字,第二世是大师兄教他写字。王上的字迹遒劲,大师兄的字迹清峻,而在教他时,都不约收了笔锋。仿佛尖锐的字体都能把他伤到似的。
第一世他的字圆润笨拙,那是因为他不怕王上这个老师;第二世他的字迹好看了些,如仙露明珠,那是因为大师兄真的会因他偷懒不练字而打他手板。
原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谢芷美滋滋的想,我们的缘分比洞庭湖的水还要深。
他更加坚信,就算没有前世的记忆,他也一定会爱上陆长定。从前没能爱上,不过是因为他封闭了心门,缺少一个契机。
现在只希望陆长定不要那么快回心转意,好好折磨自己一番解气。
待墨迹干透,谢芷把纸张三折五折折成指尖大一小团,唤过猴儿,藏到猴毛里,叮嘱它,等自己从藏宝阁里出来后,就把纸团拿来给自己看。
谢芷躺在床上,一夜好梦,梦里都是徒弟看到自己后惊喜交加的俊脸。
第二天天蒙蒙亮,藏宝阁的大门打开。谢芷在一干魔族和诸暨派弟子嫉妒愤怒仇视的目光下,走入藏宝阁。
藏宝阁从外面看,是一座玲珑三层小楼,里面却是千变万化,无穷之大。
一排一排的博古架深不见头,架上随意堆叠着宝物,拿起一件来就是某些一二流门派能吹嘘几代人的传承至宝。甚至角落里摆着几口灰扑扑的大箱子,谢芷好奇的打开,里面竟也横七竖八的放着十来件上品等级的刀剑武器。
武器造型古朴,精工锻造,纵使埋没黑暗数百年,在展露天地的那一瞬间,剑身上仍划过充沛的灵气。
这简直就是捅了宝物的老窝!
谢芷看直了眼!
上辈子举派之力供养一人的青城派大能,什么好东西好法宝没见过,什么看上的东西抢不过来,要是早知道诸暨派的藏宝阁里藏着这么多宝贝,他早就下手了,怎么轮得到无定界占这个天大的便宜。
谢芷懊恼的直嘬牙花子,心里恶狠狠把林承瀚林樵鹭父子骂个遍。难怪那个林樵鹭修炼平平无奇,却能在修真界横行霸道,原来背后有整个藏宝阁喂着呢!
身前的黑影自顾自走着,脚步半点也不停顿,似乎对博古架上的这些“庸品”瞧不上眼。
谢芷心里大概有个估计,遁空镜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至宝,诸暨派再财大气粗,也不会像放置这些宝物一样,把遁空镜随意丢放,想必前面别有洞天。
他沉下气,静静跟在丑面领主身后走着。
走在前面的陆长定时时刻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听到谢芷的脚步一直没有停顿,便知他此行目标相当明确,决心也很坚定。
心脏仿佛在一个大火炉里烧灼毒淬着。
大约走了半炷香时间,面前出现楼梯,顺着楼梯上了二楼,二楼的空间依旧逼仄。不过与方才不同的是,二楼的空间被分割成了一间一间的石室。每间石室的门口,都嵌着此间所放宝物的名称。
谢芷眼中出现期待的光芒,脚步越来越快,逢春木、碧玉缕衣、紫雀剑……他的脚步并未因任何一件宝物停留,眼睛飞快地扫过石室门上的名字,甚至不知不觉越过了陆长定。
陆长定看着前方的背影,眼中的神色越来越暗。他按耐住怒火,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何时才会动手,难道真的亲眼看到谢芷启动遁空镜,回溯时光,到了那一刻,才会死心吗?
谢芷终于找到了遁空镜,他压抑住兴奋的心情拉开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世间还有一个传闻,遁空镜不光可消除记忆,还能回溯时光,他本是不相信的,可万一真的能回到过去呢?
几个时间点跳到谢芷的心里。第一世王上瞒着他送死时,第二世师父带着他们师兄弟几个下山往洞庭湖去时,还有他第一次生出让陆长定杀掉无定界主这个念头之时。
无论回到哪一个时刻,他都有机会做出改变,结果一定要比此时好上千万倍。
谢芷的手颤抖了,王上死去千年,已经离他太遥远,他还是想做回青城山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弟,在师父膝下承欢,与大师兄吵吵闹闹。
可是陆长定怎么办?被他辜负、伤透心坠魔的徒弟怎么办?
谢芷收敛了思绪准备办正事,对于回溯时光这件事,他心中到底是不相信的。
石室正中间的高架上,立着一面造型质朴的古镜。
谢芷抬手隔着虚空轻抚,镜面忽然亮起,仿佛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荡漾着。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传向大脑:遁空镜有两股神力,其一能消除记忆,凡使用神力所消除的记忆,再无可能恢复;其二能回溯时光,回溯时光需用尽镜中神力,神力尽而镜毁损。
谢芷仿佛烫了一下似的收回手。难道世间传言是真,遁空镜真的可以回溯时光?他心中产生一种原本只是想要一粒金珠子,如今却有一箱金元宝摆在眼前的无措之感。
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回溯时光,只是没忍住这宝物的诱惑,又一次把手伸向镜面。
所触之感暖意融融,仿佛游淌于一汪春水之中,有一瞬间,谢芷什么都不想想,只想化在镜子里。
原本立在门口静静看着的陆长定,忽然发难动手。在他眼中,谢芷一进门便两眼痴痴盯着遁空镜,仿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面破镜子上。他第一次伸手是为试探,第二次伸手便是下定决心,要启动这遁空镜回溯时光。
谢芷忽感身后一股疾力传来,半个身子被推入镜中,他大惊,脑中想起刚才声音:祈愿回溯时光者,需整身跃入镜中。不由挣扎的更厉害。
陆长定将人狠狠摔到镜子上,见谢芷仿佛要被吸进去似的,他不知道是这镜子有古怪,只以为谢芷已经迫不及待要跳到镜子里与他大师兄再续前缘了,又惊又怒之下,用尽力量把人扯出来摔到地上。
谢芷现在就是**凡胎,怎么经得起这种摔打,登时头破血流,只剩出气没有进气了。
陆长定一步一步朝谢芷走近,血红的眼中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魔气。
他跪在谢芷身侧,看着这具脆弱的、任人宰割的躯体,心头涌上一丝扭曲的快意。原来高高在上的师尊,也会有这么不堪的一面。
他缓缓将手覆盖在脆弱的脖颈上,笑着道:“师尊不是很想死在我的手上吗?那就再来一次吧。”他俯下身来,在谢芷的耳边,用淬了无定河水中三万只冤魂的声音道:“师尊好排场,喜热闹,放心,你死后,我让整个修真界陪葬。”
被血模糊的双眼蓦的睁大,谢芷缓缓抬起手,落在冰凉的面具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面具扯下。
一张纵横交错十数道伤口的脸露出来。可是再丑陋的伤口,都难掩本身俊美的轮廓。
谢芷轻轻将手落在陆长定的脸上,在一道伤口上抚了一下,早已失声的嗓子忽然发出“嗬——嗬”的哭泣声,双眼涌出的泪水将血液冲成淡粉色的水珠,一串串落下。
覆在脖子上的那只手,手指抽动几下,忽然使不出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