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到诸暨山下,山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原来今日无定界使者团到访,验收诸暨派为修真大会修建的房屋建筑。
使者团浩浩荡荡,约有数百人。魔族向来行事放荡不羁,不受约束,这可急坏了山门前负责维持纪律的诸暨派弟子们。
登记信息的弟子满头大汗,扯着嗓子道:“你叫什么?金发拉?哪个发哪个拉?你也不知道?你自己的名字你怎么会不知道哎呦!”
急赤白脸的弟子忽然痛呼一声,低头一看,胸前插着一只毛笔,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伤口渗出。
那叫金发拉的魔族掏掏耳朵,说:“最讨厌别人对我大呼小叫。”
诸暨派的弟子呼啦啦围上来一圈,大喊道:“师弟你怎么了?”
“师弟你没事吧?”
那弟子晕过去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好强的内力!吸满墨汁的笔尖柔软无比,他却能在一瞬间插/入自己的胸膛。
诸暨派的弟子愤怒的围住金发拉讨要说法,其他魔族却笑嘻嘻的看热闹,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
半山腰的凉亭里站着三人,低头俯视这场山门前的闹剧。
流光门副门主杜莫光气的胡子直抖,指着山门道:“这无定界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镜空门门主陆长空轻蔑的撇了杜莫光一眼,说:“杜师弟要是看不惯,就出手料理了吧。”
杜莫光一下熄了火,道:“这怎么行呢,掌门下令接待魔族使团一事全权由段师兄负责,我怎好抢段师兄的功劳。”
沧月门门主段其桥重重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弟子来禀报山门前的冲突,陆长空道:“魔族缺少教化,不懂规矩,依我之见,对待他们不必过于苛责。”
段其桥道:“师弟说的有道理,更何况来者是客,去告诉弟子们,行事都小心谨慎些,尊重魔族的习惯,只要我们一切礼节都做到位,他们就没有闹事的理由。”
那名弟子领了命令,匆匆离开。
山门口,谢芷见诸暨派的检查忽然松了不少,有些魔族耍赖不出示通行证,几名弟子犹豫了一下,竟也让过去了。
他知道机会来了,钻回到马车里,将纱帽一扔,让隼大给他变一副长相。
隼大捏诀一变,谢芷从他的瞳仁里照到自己的影像,登时怒从心头起,照着隼大的脑袋打了三巴掌,说:“你是蠢货,你是蠢货!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原来隼大将他变成从前无定界主的容貌。隼大委屈道:“那您要变成什么模样嘛。”
谢芷道:“瘦一点,不起眼些。”
二人化过形后,赶着马车,大摇大摆的排到入山的队伍里。
许是隼大身上魔气太盛,二人虽没有通行证,也顺利的过了关卡。
使者团被安顿在靠外围的客房住下。从这里到藏宝阁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过很多个关卡,除非是诸暨派最核心的弟子,等闲之辈无法靠近。
深夜,谢芷辗转反侧睡不着,不由怀念起从前来,那时候他在修真界呼风唤雨好不了的,一个小小的遁空镜而已,让林承瀚双手呈上来就是了。
他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趿拉上床边的木屐,走到门口,推门出去。
寂静的深夜,木屐敲打着地面发出“笃——笃——”的声音,深远悠长,似乎能将仙门上下都吵醒过来。谢芷走了几步,不得不把木屐脱下,大脚趾夹着勾放整齐,推向树丛深处,赤脚往前走去。
过了一会儿,一间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顺着长廊走了几步,忽然看到角落里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双木屐,他顿了一下,弯腰把木屐拿起来。
十分普通的样式,梨木的鞋底,老蓝布的绑带,山下的镇子卖的都是这种样式的。
男子正要把木屐放下,忽然伸出食指刮了刮木屐外侧的边,毛赖赖的触感。普通人走路也不会磨损到这里,除非……男人脑海里出现一个懒洋洋的身影,总喜欢盘腿席地而坐,久而久之,他穿的木屐外侧便会被地面磨损。
心头如雷击轰鸣一下。
半个时辰后,欲闯禁地的谢芷无功而返,垂头丧气的走到放木屐的地方,两只瘦长的脚穿入鞋中,靠着柱子一跌,歪坐下来,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那吃人的眼神若被瞧见了,定要连夜逃出三千里地去。
第二日上午,一名魔族弟子来到谢芷房间,道:“这只小魔,我们领主喊你过去。”
谢芷道:“你们领主是谁?”
魔族弟子不耐烦道:“赶紧过去,当心我们领主不耐烦,一口吃掉你。”
谢芷心里嘀咕,好大的脾气。他伸手摸了摸脸颊,对于隼大给他的幻形有些不放心。如果这个领主是他曾经的手下,恐怕很轻易就能识破幻形。
谢芷找出装布阵法器的包袱,谨慎的夹在腋下,跟在魔族弟子身后出了门。
魔族弟子将他带到领主门外,看着他幸灾乐祸的笑了一声,飞快的溜了。
谢芷心中不妙,难道这个领主是曾经最喜欢生吞活魔的那个?还是脑子有病,发起狂来六亲不认的那个?
他现在就是普通人类,身体孱弱,经不住这些魔族大爷一个巴掌……谢芷正当在门口犹豫时,一道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进来!”
他打起十二分精力辨认,声音不熟悉,喑哑低沉,仿佛受过疾病侵袭。
谢芷推门进去,不防那人竟就站在门后,身材高大仿佛一堵墙,给谢芷心头投下一片阴影。
想到刚才他脸上的犹豫盘算,都被这只魔躲在门后瞧了个清清楚楚,谢芷不由感到心惊。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魔带着一副银色面具,将一张遮的严严实实。从未见过,难道是这些年的后起之秀?能从一群老谋深算的魔族嘴里抢下一块肥肉,想必不是什么简单货色。
谢芷善于总结一个人身上最显著的特征,作为将来对付其的突破点,这魔行事鬼祟,想必是心机深沉阴险之辈。
而他口中的心机深沉者,早就刺破这副平庸的皮囊,看到里面那个曾离他远去的、自私的魂儿。
他的心里正经历着一场惊涛骇浪。
谢芷久等不耐,却不敢轻易惊动这个仿佛走火入魔的魔,他心头惶恐更甚,手悄悄摸入包袱里,探向布阵的法器。
他没有信心仓促之余布下的阵法能战胜眼前这个魔族,不过只要困住片刻就好,他逃离这座阴森可怖的屋子,逃到外面大声嚷嚷起来,这毕竟是诸暨派的地盘,他们就算再窝囊,也不见得愿意在自己地盘上见血。
这时,谢芷探到法器准备往外拿的手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克制住,使他动弹不得。
那一动不动的魔终于有了动静,移动着目光看向他。眼神让谢芷打起十二分警惕。
“你从哪里来?”魔族问道。声音低沉喑哑,好像嗓子受过伤。
“小魔从无定界来。”谢芷低眉垂目仿佛小喽啰,却没看见男人眼中精光闪过,杀意爆起。
“来这里干什么?”
“小魔听闻诸暨派的弟子个个白胖膘肥,滋味不错,就想来……呃,想来打打牙祭。”
“昨夜为何闯入藏宝阁?”
谢芷心中慌乱一瞬,道:“小魔听说此间藏宝阁藏尽天下至宝,好奇就去附近打望了打望,领主放心,绝对没有惊动诸暨派。”
“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不愧心机深沉,一眼就瞧破了谢芷的动机。
谢芷道:“没有,藏宝阁里的宝物都是无定界主和各位领主的,小魔是替您去看看无定界将宝物保管的如何。”
谢芷把话说得滴水不漏,找不到一丝破绽,男人翻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曾经漫长的等待中,陆长定在每个谢芷出现的梦里,都会紧紧将人抓住追问许多,那些问题饱含着不甘、愤怒、怨毒、思念,但在梦醒之后,陆长定绝不允许自己的情绪因那人而出现波动。
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谢芷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谢芷还回来做什么?
他以为谢芷大仇得报,会了无牵挂的入轮回,或许几世后、几十世后,与他的大师兄再度重逢。
而他在这些年里,一步步筹划起毁灭整个修仙界的完美计划,将无法发泄在那人身上的愤恨,全部由别人付出代价。这样的行为势必为天道所不容,他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他不在乎。既然师尊纵容他坠魔,他就做尽一个魔头该做的所有事情。
陆长定心中的执念并没有因为谢芷的出现而有所动摇,甚至报复的念头瞬间疯长,他要亲眼看到,谢芷苦心孤诣几百年为他大师兄打造的太平盛世,崩塌毁灭的那一刻。
陆长定手指微动,谢芷探入包袱的手终于能动弹,下一秒,里面各种布阵法器叮叮当当撒了一地。
谢芷低头,猛的瞪大眼睛,心痛的流血。
陆长定道:“我这里缺人伺候,你以后就跟着我,寸步不离。这些破烂玩意儿都扔掉。”
“还有,”陆长定顿了一下,说:“你现在的化形面目丑陋,看了令人心生厌恶,变回原来的模样。”说着也不给谢芷反应的时间,手一挥,退去谢芷的化形。
谢芷慌忙抬袖挡脸,刚好脚边有一面刚才摔下的铜镜,低头看见自己本来的面目。这副长相实在太耀眼,但凡见过的人,都会过目不忘。
谢芷缓缓放下手臂。
男人忽然震怒道:“出去。”
“滚!”
谢芷忙不迭的转身走人,推门的瞬间,猴儿越入怀中。
谢芷搂着猴儿站在门口,记着那句寸步不离不敢走远。心思道,这个魔族领主不光心思深沉,还喜怒不定,被他盯上实在棘手。不过看方才的表现,想必之前是没有没有见过他的,那就好!
谢芷对着猴子耳语几句,猴子跳下地跑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顶纱帽回来,谢芷把纱帽戴在头上,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他将猴儿重新抱入怀中,摸着那绒绒的、柔柔的猴毛,心中又盘算起如何进入藏宝阁。
谢芷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既然惦记上了那遁空镜,就非得弄到手不可。
只可惜布阵的家伙什被砸,唯一进入藏宝阁的机会没有了。不过俗话说得好,“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不就来了一个魔族领主。凡是魔族,就没有不贪婪狡诈的,他可以借助领主的力量进入藏宝阁,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门里的陆长定却没有谢芷好过,他的心脏突突往外跳,这张脸给他的冲击太大,他的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
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当年的不甘,如今还剩多少,当年想要全数倾泻在那人身上的怒气,现在还能发泄出几分。
他感到眼眶一热,脸上仿佛有湿润的痕迹,抬起手来,却触到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面具!陆长定的心脏被重重一凿。
他恨透了这张和别人一模一样的脸。他曾用寒冰制成的刀在脸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伤痕,永远不会愈合。他戴上面具,再也不想面对那张恶心的脸。
他的名字,他的脸,他的思想,都是那个人赋予他的、模仿另一个已死去的人!
他从来就不是他自己,从谢芷捡他回去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成为替身。他修炼的功法,接受的教育,曾经的经历,都在让他一步一步成为另外一个人。
这何其狠毒,将他从骨子里变的不是自己,甚至他想找回自己都做不到。
这些年他一直往谢芷期许的相反方向做。陆明策心怀大爱,记挂苍生,他偏偏就要搅的修真界民不聊生,或许当年没有谢芷干预,他骨子里就是一个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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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