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山不想三更竟误会至此,不由直起身,抓着床头的雕花木,欲从床上起来。
“非是如此!惊蛰没有杀半夜!”他情急之下有些岔气,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咳……不是他,是我……那一剑,是我。那日半夜不知何故,突然对我出刀,我用剑抵挡,半夜失手,撞到了那把剑上……”
这样的真相,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
“不可能!师姐怎么可能对师父不利!”三更闻言果然不信,湛黑的眼瞳显出琥珀之色,眼中满是凌寒之气,“况且师父你不是,早就不能用剑了吗?事到如今,你还要为惊蛰分担罪责。师父,你当真,那么喜欢他吗?”
“咳咳……三更,你信师父,好不好……咳咳……”慕青山不知要如何劝说他,语气中尽是哀求,脸色越发苍白。
“师父你,受伤了?”三更见状,心中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住想要上前关切的冲动,捏紧了自己的手指,“所以那日,师父当真是和惊蛰一道,对师姐刀剑相向吗?”
“我……”慕青山胸中一阵绞痛,用力捂着唇,仍是从指缝中溢出了鲜血。
“师父,我信你,但我不相信他。”
三更自嘲般笑了一声,笑中满是凄凉和绝望。
他转过身,对着窗外风雪,说道:“我什么都能放下,但师姐的仇,我不会放下。”
白色的身影一闪,已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三更!”慕青山不顾一切从床上下来,跌跌撞撞跑向床边,风雪扑面而来,灌入口鼻和衣领中,他脚下再也站不稳,伏倒在窗边,不住地咳着。
“你怎么起来了?”惊蛰拿着暖炉和甜粥进门,见状忙慌忙放下东西过来将他抱起。
“方才有谁来过?”他看着打开的窗户,眉头紧蹙,“是三更吗?”
“他们都走了,是我……把他们弄丢了……”慕青山茫然地抓着惊蛰的衣领,空洞的眼中流下泪来。
“不是的,你别着急。”惊蛰将他搂在怀里,用衣袖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迹,“我会帮你找回他们的,我和桑黎会找到他们的,不要怕!”
*
慕青山这次咳血后又昏迷了一日一夜,醒来时桑黎也在身旁,只是并未找到三更和半夜的踪迹。
“师父,我想,再入一次墟境。”慕青山刚喝了药半靠在床头,脸色虽仍是很差,神色却已平稳了不少。
桑黎犹豫了一会,看向惊蛰:“你如何决定?”
惊蛰闭了闭眼,道:“往事已成烟,你说过,这些该忘了才好。如今你得修养身体,知晓前世的种种,与你并无益处。”
慕青山扯起嘴角笑了笑:“我知道,你们不想我知晓那些过去,必然也是,为了我好,就像我那时,也并不希望,半夜再次经历一边小桃的人生。”
“可半夜之事,疑点尚多,我总觉得,或许和前世相关,若我不知晓全部事情,便无法想出其中关窍。”
“惊蛰,师父,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们不用担心。”
惊蛰知晓半夜和三更之事是他如今的心结,若不化解,他也无法安稳度日,况且现在天象异常之事也还未找到根源,他们也希望能有新的线索。
须弥阁内有设置好的阵法,在那使用无相盘最为稳妥。慕青山特意换了那身素白色衣衫,眼上覆了绫纱,如往日那般端坐在无相盘前。
“开始吧,外边有我守着。”桑黎同两人道,“这次,你们不看完全部的记忆,我便不准这破镜子碎掉。”
慕青山和惊蛰同时将手覆在无相盘之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
这次的记忆,是在六槐山脚下。
先前明明已被季川以灵符传送到了季家村,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你找我何事?”季川睁开眼看向来人,正是重渊。
此时是深夜,边上点着篝火,季川方才正在调息打坐。
“这里的浊气,我能解决。”重渊站在那,隔着稍远的距离,声音刻意压低了些。
“你究竟是什么?”季川当下警惕,迅速落了个术法隔绝两人的对话。
“我自混沌而生,可吞万物。”重渊淡淡道。
说话间,他将护身法障撤去,真龙原身的虚影在季川眼中隐现。
季川当下大惊:“你竟是玄龙?”
他脑中飞快思索,又问:“那你为何不告诉青落?”
重渊不语,顿了片刻,道:“怕他不喜。”
慕青山看着这一切,才恍然发觉,他现在是季川的视角,所以,这是季川的意识。这次入墟境,竟是接着上次被玄雷打断的记忆——借由碎魂回归而看到的季川残存的意识。
这是大阵失守的前一晚。
季川将手放在盘着的膝盖上,沉默了一会道:“所以你单独来找我,是希望我帮你瞒着他?我知上古有玄龙,可上天入地,翻云覆雨,但你若能吞噬浊气,为何不早这样做?是有什么隐情?”
重渊此时也不再对他避讳:“我曾是混沌之身,能吞噬万物,但也因周身尽是混沌之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后来我被镇压千年,日日以清圣之气洗髓,脱胎换骨,化去了一身混沌之气。”
季川疑道:“那你现在要如何应对那些浊气?”
重渊垂眸道:“我先前已引浊气入体,破了体内的清圣之气,如今,我虽无法如从前那般无所顾忌,但也能以龙珠化消浊气,只要给我一定时间,便能将吞下的浊气尽数化去。”
季川凝眉:“你需要多久?”
重渊道:“或许十年,或许百年。”
季川惊讶:“这么久?就算你是玄龙,浊气在你体内日日侵蚀,不被控制,也会入魔。”
“所以,找你。”重渊上前一步,将一根树枝状的东西递给季川,“已此木为引,可将我困住百年。吞下浊气后,我或许会无法控制自己,伤害到他。你将我封印在此,带他离开。”
季川看头看着他,忽然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想到你这龙,还挺伟大。都说玄龙生而蒙昧,喜怒无常,不分是非善恶,竟也会为了消弭邪恶而牺牲自己。”
重渊淡淡道:“世间沉浮,人心善恶,与我无关,我只是为他。”
“既如此,你便在他身边,好好保护他。”季川拍了拍膝头,站起身,“这英雄,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当。”
重渊皱眉道:“什么意思?”
“**之阵,其实应该叫**阴阳阵,六槐山的这个只是阴阵,但若有极阳之人和极阴之人一同献祭,便能阴阳双合,成为真正能消弭浊气的大阵。而我恰巧就是极阳的命格。”
季川神情平静,缓缓说道。
“阴阵主困,阳阵主杀,我只能成杀阵,若没有阴阵相辅,便无法单独对付着无形无状的浊气。我原本一心想着守,只能用命魂勉强支撑住这个濒临崩毁的阵法,等到宗门的支援。”
“现在有你在,或许可以破釜沉舟,将浊气彻底除去。”
“那小姑娘已死,但她残留的血气仍有一定功效,我可以改造此阵,融合我的血气,形成一个短暂的阴阳阵,将方圆数十里的浊气尽数吸纳,封印在我体内。”
“你要我如何做?”重渊问。
“你可将我吞下,慢慢化消浊气。”季川看着他道,“以我为笼,浊气便无法侵蚀你。”
重渊看着他,眼中有些震惊。
“但开启这个阵法后,我的命魂会被快速耗尽,最多不过维持三个时辰,需要在这期间将六槐山周围的浊气尽数吸收。届时阵眼处浊气太盛,这些弟子恐怕撑不住,我会想办法送你们离开。三个时辰后阵法无法再支撑,若是出云宗的援助未到,你需尽快将我吞下,否则浊气会再次爆发。”季川眉心微微皱了下,“若是可以,你不要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重渊思索了一会,点头:“好。”
顿了下,他又道:“你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先前退出山洞时,我便将命魂和阵眼相连,用以稳住阵法。”季川笑了下,有些自嘲,“学艺不精,只能拼命了。”
*
青落猛然睁开双眼,从碎魂回归的昏迷中醒过来,此时他正躺在老村长家。
“师兄……”
他挣扎着起身出门,却被守在边上的重渊拦下。
“他要你活着离开。”重渊道。
青落回过神,看向他:“重渊,我昏迷了多久?”
“两个时辰多。”
“两个时辰,阵法快耗尽了……”青落喃喃。
“你知晓了?”惊蛰眼中显出惊讶,很快又反应过来,方才碎魂回归,青落应当看到了季川意识中的事。
“只有,这个办法吗……”青落抓住他的手,神情却近乎绝望。
“此事是他自愿。”重渊道,“你看了他的记忆,应当知道,他为了维持阵法,早已消耗了大半命魂。”
“可若是命魂全部耗尽,师兄他,便是魂飞魄散,再无轮回……重渊,他是我的家人……我从前,以为人是不该有分别心的,芸芸众生,皆是平等,可,他是师兄……”青落觉得心口疼痛,不由伸手抓着胸口处的衣襟,眼眶发红,眸中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重渊微微一愣,心中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蜷起手指,轻轻触了下青落的微湿眼角,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一身白衣染血,神情支离破碎的人。
那日重伤之后,他一直都在耗尽心力替其他人净化浊气,连身上的血衣,都没能换一件。
无论何时,他总是,将那些不相干的人看得这样重。
“我还来得及,救他。”
重渊轻轻说了一句,然后将自己身上的黑色外袍脱下,披在了他身上。
青落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觉面前忽起一股黑色旋风,龙吟啸天,巨大龙形腾跃而起,一时遮天蔽日。
而他被灵力定身在那,无法动弹。
阿龙就是一直觉得,青落心里装着所有人,永远不会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直到下一世,他都觉得自己是单箭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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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72章 季川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