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山十五岁的时候捡回了半夜。
带着“女儿”住道观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慕青山盘下了离浮图观不远的一座废旧茶楼,和半夜搬了出去。靠着他的经商头脑,几个月后便有了不少收益。只是他当时心思不在做生意上,整日想着的仍是练剑和行走江湖。
一年后的雪夜,他又捡回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
那年冬天下了云梦镇十几年难遇的一场大雪,慕青山悄悄跑去望月山,想给半夜抓只雪兔子回去,却不想在一堆野狼的尸体间,发现了一个衣不蔽体、满身血污的孩子。虽是昏迷着的,却并没有大碍,身上的血也都不是他受的伤。
洗干净后,是个瘦瘦小小、脸蛋很漂亮的孩子,跟个小姑娘似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惊惧和防备。
因着是子时带回的,慕青山便给他取名叫做三更。
三更很是惧怕生人,话也说得不怎么流畅,对人总保持着警惕,行为却是十分乖巧。这孩子身上,也有许多异常,他身上有着和他的因果线,却无法通过玉铃回到他身上。慕青山看不出个所以然,或许得让桑黎看看才行。只是每年的冬天,桑黎都会闭关一个月,而他恰巧在前日刚刚闭关。
慕青山带着三更,把整个云梦镇好吃的好玩的都试了个遍,周围的山头都留下了两人的足迹。
三更看着内敛,却很是机灵,什么都学得很快,半个月后,他已经能说话自如,行为举止也已和正常的小孩一般。
那日,慕青山带着三更路过浮图观,便想着进去看看桑黎。虽然桑黎闭关时不让打扰,但他收了新徒弟,总想带去老头面前嘚瑟一番。
不想三更刚走进浮图观,便抱着头在地上打滚,漆黑的眼睛变成琥珀色,头上露出一双野兽的耳朵,然后发疯似地咬在了慕青山手臂上,尖利的牙齿刺穿手臂,鲜血的腥甜气息让兽化的人越发失去理智,几乎要将手臂生生咬断。
慕青山跟着桑黎也知晓不少仙妖之事,见到三更这般突然发狂妖化,显然不像是自己能控制的,不敢贸然打伤他,只能忍着疼,抓住他的后颈,将他带了出去。
离开浮图观后,三更果然慢慢恢复了原样,只是因消耗过度而昏迷了过去。
之后几日,三更日日做噩梦,见到慕青山也有些害怕,慕青山便只能让半夜哄着他睡觉。只是三更的精神状态日渐不好,慕青山苦无其他办法,便一人再次来到了浮图观。
桑黎闭关期间,有结界守护,且封闭了五感无法感知外界之事,慕青山也知晓闭关对师父的重要,不能贸然打扰,便只在浮图观转了一圈,最后,他看到佛台上的一面圆形水镜。
那是无相盘,能通晓人的过去,桑黎曾给他看过这件上古神器。
他将无相盘带回,和三更关在一间小屋子内,哄了半日,才抓着三更的手,一同放在无相盘之上。
华光将两人包围,慕青山在无相盘中,看到了三更的过去。
*
小山村内有狼妖杀人逃窜,年轻的白衣修士受村民的委托除妖,追着狼妖来到一处山洞。那狼妖锁住洞口,在里面哀嚎许久,忽然冲出山洞不要命地攻击修士,修士不及反应,用剑抵挡,怎知那狼妖已是强弩之末,一剑之下便没了生机。
修士查看狼妖,见是半人半兽的妇人模样,身下染血,山洞内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修士一时间并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紧接着,一缕白光化入心口,他于意识中,知晓了这狼妖的一生。
和俗世的话本的开头那样,白狼受伤被猎户所救,因此生情,变作女子前去报恩,两人情投意合,结为连理。不久后,狼妖有孕,却开始日日忧心忡忡,猎户再三盘问之下,狼妖道出自己是妖,而她最忧虑的,是他们的孩子半人半妖,因血脉之故,或许将很难存活。
猎户惊讶非常,一时难以接受,但对朝夕相处的妻子,也并未感到惊惧。
只是沉思过后,猎户道:“我与你人妖相恋,已是不容于世,万不该再有这孩子,来受莫须有的苦。”
猎户坚持要狼妖舍弃腹中胎儿,两人争吵,狼妖露出半妖形态,引动村中之人前来,村民惧怕狼妖,群起而攻之,狼妖突然腹中阵痛,倒地不起,村民趁机攻击狼妖,猎户挺身相互,头破而亡。
死前,猎户只道:“错了错了,是我之错,不该遇你。是我之错,不能护你。”
狼妖悲愤之下,杀伤了在场村民,伤重而逃。
修士从意识中醒来,那小婴孩正趴在他身边,抱着他的手指吸吮着。
他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怎样抚养婴儿,带着孩子一路向村民讨教,好不容易才懂得用羊奶和米汤喂养,将自己的衣服裁成襁褓和尿布,背在身上带着他一同行走。
五个月后,他带着孩子来到了浮图寺。
这个孩子有人和妖的血脉,又因早产先天不足,狼妖死前将内丹化入他的体内,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修士不能将他送于普通人家抚养,又担心仙门之地容不下这半妖,便只能送去寺庙。
佛门慈悲,普度众生,当能庇佑这孩子长大。
小小的孩子似是已知晓人事,抱着修士的手指哇哇大哭,不肯松手。修士那时还未学会寻常人的诸多复杂情感,又心知自己同他有杀母之仇,终究无法长久将孩子留在身边。
他将孩子交给了浮图寺的前任住持了然,那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浮图寺又有独门降妖伏魔之法,想来这孩子在这里,受佛法教化,能平安长大,也不会因妖力伤人。
半妖的小孩在浮图寺跟着老和尚参禅念佛,种菜浇水。老和尚教他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教他命由己造,相由心生,教他要从本心意,做良善人。
直到小孩六岁那年,老和尚圆寂,小孩悲痛万分,母亲留下的内丹之力也已然耗尽,体内妖力爆发,伤了寺内的师兄弟。
浮图寺新任住持掌律森严,容不下妖物。小孩被关入浮图塔,以金针封住琵琶骨,玄链锁住四肢,再不见天日。
两百年山河飘摇,佛道式微,浮图寺破,浮图塔倒,小孩从塔中逃出,流落四方。他体内妖脉被金针压制,是以多数时候仍能维持人的形态,但也因此无法长大,始终是六七岁孩童的模样。偶尔妖力失衡,他无法自控化成白狼,便只能逃入山林间,
他从前只知吃素念佛,所以做人的时候,他都吃野菜馒头,但化狼时,便难以抑制本性,往往是茹毛饮血,生吞活剥。
他在世人流浪百年,苦苦挣扎,却始终没有容身之处。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当年浮图观所在的地方。
*
华光消散,三更仍看着无相盘,泪流满面,似是还未从记忆中抽离。
方才的记忆片断,对慕青山来说人物皆是模糊,像是看着他人的记忆,可他依然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孩子三百多年沉浮的无助和心酸。
他看不清那白衣修士的脸,可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让他明白,正是前世的自己,将这个在襁褓中,拉着他手指哭泣的孩子,丢在了浮图寺。
他看着三更,喉间涩然,半晌才哑声道:“对不起……”
他向他伸出手,三更却下意识后退,漆黑的眼中眸光闪烁,满是惴惴不安。
他缩在角落抱着自己的头,身上的金针却突然消散,妖力暴涨,血脉冲击,令他全身痉挛,痛苦不堪。
“师父,好难受……”
“师父,救救我。”
“我不要变成怪物……”
他在地上翻滚着,嚎叫着。
慕青山虽和桑黎学过一些法术,但都是再粗浅不过,且他也从真正未见过仙妖之物,如今独身面对,只能勉强用灵力制住三更,不让他彻底失控。
“你想救他?”一个陌生而缥缈的声音传来。
“是谁?”慕青山当下大惊。
“我就在你面前。”
慕青山抬头,看到无相盘内,化出一个白色的虚影,如云雾一般,看不真切。
“你是无相盘?”
“万物有灵,无相盘乃上古神器,自然也能化灵。”那声音轻轻一笑,“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想救他?”
“如何能救?”慕青山虽从未见过器灵,但师父的物品,应当自有玄妙之处。
“用你的剑骨,压制他身上妖族血脉。”那声音淡淡道。
慕青山眸光一颤,怔愣地看着无相盘中的虚影。
三更蜷缩在地上,身上已化出了灰白色耳朵和狼毛,利爪深深抠入地板当中。
“师父……”
“师父,我想做人……”
一声声师父,不知叫的是慕青山,还是老和尚。
可慕青山心里,像被粗糙的钝石一下下砸着,鲜血淋漓。
他握紧了拳,说道:“我愿意。”
两人隔着无相盘对坐,那道虚影像是轻轻抬手,便有无数光芒散出,化作细小的丝线,钻入两人的四肢百骸。
剑骨抽离,如万蚁蚀身,骨肉分离,痛苦不堪。他身形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看到对面三更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说:“三更,别怕,师父在这里……”
可他其实,心里也是害怕的。
十六岁,那是他人生最好的时候,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本是摔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疼的年纪。
可剑骨从体内抽离,真的太疼了。
那是将他此生痴狂,将他的梦想和骄傲,连着骨肉,一点点剔去。
任由他怎样忍耐,将双唇都咬地残破不堪,都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疼痛。
疼到他之后午夜梦回,都会浑身发抖,汗湿衣衫。
术法结束,三更倒在地上已昏了过去,慕青山身形颓然不支,脸色苍白地看着前方。
“桑黎的小徒弟,倒是挺有骨气。”无相盘的声音带着点轻笑的尾音。
“他今后,是不是,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安然长大?”慕青山艰难地爬过去,将三更抱起,虚弱地问道。
“你只是替他压制了妖脉,但别忘了,他身上,还有和你的因果未除。”无相盘内的声音淡淡的,像是透着一丝遗憾,却莫名带着一股嘲弄的意味。
无相盘&桑黎:坑小孩组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第70章 剑骨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