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白衣人站在繁花如盖的古树下,缓缓闭上眼睛,无数白色的花瓣擦着他的脸颊和发丝落下。
下一刻长剑刺入心口,血花四溅,将白衣和白花染成红色。
轰然一声,参天的大树从中间裂成两半,满树白色的花瓣化作点点荧光,散入天际。
远处黑衣男子踏水而来,神色淡漠,只眉头微微皱着,许久后,他说:“这般结局,便是你想要的吗?”
白衣人眼睫动了动,眼中有些空茫,像是自言自语:“你看,我没有心,不会疼的……”
血还在从他口中涌出,从胸前淌出,身躯渐渐变得透明,散出莹白色的光,与古树上溢出的白光交融,缓缓飘散。
九天落下一道惊雷。
“你这是活该,自作自受。”黑衣人抬头看了一眼风雷涌动的天,神情有些烦躁。
“嗯。”白衣人嗓音低哑,嘴角勉力扯出一个笑,“我死后,你便自由了。从此天高地阔……”
大雨滂沱,将这一池仙境梦泽打得粉碎。雷声闷响,天地似在哀鸣,又静默如死。
他抬起手,白皙的指尖沾着染血的花瓣。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想要推开什么。
最后,只轻轻落下一句话——
“重渊,替我去看看人间吧……”
*
慕青山睁开有些沉重的眼,按着胸口微微喘息了一会,觉得仍有些闷疼。
他怎么会做梦?师父说他此生只为了却因果,不沾前尘,是无梦之人。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做梦。
或许因他本身就是个半瞎的缘故,看不清几丈外的事物,所以即使在梦中,也始终看不清那两人的脸。
突然一声雷鸣破空,紧接着便是轰雷掣电,震天撼地,大雨迫不及待地砸了下来。
慕青山哆嗦了下,喃喃道:“今日是惊蛰天啊……”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顾春风的管事万贯匆匆前来禀报:“公子,有客人点了‘浮生梦’。”
“这次是何人?”慕青山问。
“北街锦绣坊的许姑娘,已经在西院落花台等着了。”
“嗯,我马上过去。”慕青山朝他点头。
一盏茶后,须弥阁内。
梨花木矮桌上摆放着精致华美的白玉莲纹茶具,燃着价值千金的幽淡暖香。
慕青山跪坐于桌前,一身十分素净的白色衣衫,如墨长发只用一根发带绑在身后,雪白的袍摆铺开一地,他双目轻阖,眼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轻绫鲛纱,眉如远山,面若霜雪,暖烟缭绕间,恍如出尘的谪仙。
许姑娘端坐于对面,神情似是有些局促,一只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掌。她身上的暗青色布裙已洗得有些泛白,秀丽的脸庞上也有了风霜的痕迹。
“听闻‘顾春风’的‘浮生梦’,有缘人方可一饮,不知如何算是有缘人?”她张了张有些干裂的唇,尽可能用平稳的声调说道。
“那姑娘方才在落花台,可看见了什么?”慕青山开口,嗓音温润如水。
许姑娘愣了下,才道:“院中有棵古树,开着满树白花,不知是何花木,我却好似在梦中见过。”
她似是又想了想,缓缓伸出手,掌心露出一直握着的一片莹白花瓣——这是方才经过树下时,落在她手心的一片。
“落花有意,姑娘当是有缘人。”慕青山手指轻动,那花瓣便落入了他掌心,“你心中有惑,才会前来。”
许姑娘下意识点了点头:“我近日,总是反反复复做一个梦,每次醒来,都心悸难平。梦里我不是我,但又像是我。而另一个人,同公子却是有几分相似……”
“姑娘可相信,人有前世今生?”慕青山温声问她。
许姑娘闻言愣了片刻,而后沉吟道:“我从前自是不信的,可这个困扰我多日的梦,那样缥缈又真实……”
“世间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大多数人轮回转世,便忘了前世的一切,但若因果之力未散,那些前世的记忆,便会入梦成魇。”
慕青山眉目平和,缓声解释着。
“会来此点‘浮生梦’,皆是被前世梦魇所困,来了却这番因果的。”
“如何,才算了却因果?”
“世间尘缘,不过恩怨情仇。有仇当报,有恩当还,有怨当解,有情当断,因果了却,则尘缘尽散,再无挂碍。恩怨情仇本没法轻易了断,但既然来这须弥阁,自有这里的了断之法。”
慕青山指了指桌上的白玉莲花盏:“一盏‘浮生梦’,了却前尘事。饮下它,我们之间因果消散,姑娘会忘却此间发生过的事,从此不再为前世梦魇所扰。”
“便,如此简单?”许姑娘半信半疑。
“前尘散,梦魇消,如此便可。”慕青山含笑答道。
“那我能否,知晓前世之事?”许姑娘又忍不住问。
梦中所见只是模糊片段,她对那些光怪陆离之事,仍十分在意。
“多数人只求今生机缘,并不执着前世之事。”慕青山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我知姑娘对梦中之事当是有所执念,若无法解你心中之惑,当没法轻易了却这段因果。”
慕青山手掌在面前虚虚一拂,两人之间便凭空出现一个硕大的圆形镜子,周围一圈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只是镜面却是如水波般透明纯净。
许姑娘看着这凭空出现的镜子,不由睁大眼睛,满脸震惊,掐着掌心才控制着没有发出声音。
她死死盯着水镜后慕青山的脸,镜中的人还是那般模样,只是眼上未覆绫纱,一双桃花眼,眉峰却很是英挺,添了些许少年人的意气。
正是她梦中所见之人。
而她自己看不到,此时镜中的她已模样大变,一副修道门派弟子的装扮,身着蓝白衣袍,神采飞扬,气势凌人。
“此乃无相盘,身负因果之人可由此入墟境,了解前世记忆。”慕青山解释道。
“竟当真,能知晓前世今生……”许姑娘喃喃,眼中仍有不可置信,但已镇定了不少。
“姑娘若要知晓,以指尖触碰无相盘即可。只是,无论在里面看到什么,都不可告知于我。”慕青山平静道。
许姑娘点了点头,手指触碰到无相盘的刹那,白色华光大盛,将她笼罩期间,她像是被人定住了身,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慕青山仍是闭目端坐,似是已习惯了这样的等待。
半刻钟后,光华消散,许姑娘缓缓睁开眼,眼眶倏地红了一圈。
“你……”她的声音低哑,似有千言万语。
慕青山将一根手指轻抵在唇畔,许姑娘便只能抿了唇,但肩膀仍在微微颤抖着。
“姑娘已知前尘,便可作出选择。”慕青山神色淡淡,手掌再次一拂,面前无相盘消散。
许姑娘沉默良久,捏了捏手指,缓声道:“公子当真不问,你我之间有何过往,是何恩怨?是情是仇?”
“前尘如烟,轮回新生,你我都不再是当年之人。既是为了断因果,便不该再沾染因果。”慕青山淡淡一笑。
“不知因果,如何了断?”许姑娘此刻声音平静不少,“若是恩,你怎知我一定会还?若是仇,我何尝能轻易放下?若是情,又如何分得清对错……”
“若是恩,饮下‘浮生梦’,了却因果,便是偿还;若是仇,自可向我来报;若是情……生死轮回,也合该忘却了。但凭姑娘选择。”
看着面前低眉敛目之人,许姑娘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紧紧抿着唇。
许久后,她终于垂下眼睫,轻轻吐出一口气:“如此,便有劳公子。”
慕青山略一点头,而后抬起手,指尖轻动,散出莹莹白光,方才那片花瓣便轻轻落入莲花盏中,水波微动,荡开阵阵涟漪,白色的花瓣也倏然消散。
“前尘如水,浮生一梦。”
他轻轻一笑,如一片雪落,如一朵花开。
许姑娘略带薄茧的手指轻拿起杯盏,看着水中自己的虚影,又抬眸看了慕青山一眼,低声道:“愿你此生,顺遂安康,无病无灾。”
慕青山微微抬了头,轻纱下的眼睫颤了颤。
“望月山下的桃花开了,当真是极好看的。”她像是喃喃自语般说了这句话,也不等慕青山回答,便将莲花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萦绕在她周身的那条莹白色因果线断开,飘入慕青山的左腕上红绳系着的白玉铃铛里,没有铎舌的玉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如此,便是因果了却。
西院落花台那棵古树上,又悄然生出一片新的花瓣。
*
半个时辰后,慕青山坐在了前去望月山的马车上。
“东家,今日这天气,一会怕是还要下雨,您怎的还要去看桃花?这山里的桃花,应当也还没开吧。”车夫老秦一边赶路,一边转头对马车内说道,“况且这天都快黑了。”
“只是去看看,用不了多少时间。”慕青山拥着斗篷坐在马车内,眼睫半垂着,一双桃花眼蒙着一层浅浅的水雾。
师父说他不是凡人,不入轮回。
之所以要替人了却因果,是因为他要靠因果之力而活。
他自十六岁起开设“顾春风”,这座看似普通的茶楼,其实是因果汇聚之地,甚至于他所在的这整个云梦镇,都受因果所影响。前世与他有关之人,这辈子冥冥之中都会来到此地,缘分浅薄者,在踏入云梦镇时,那因果线便自会回到他手上的玉铃中。
若是曾经相遇相识,或许会在人群中的匆匆一瞥,亦或是成为顾春风的一位茶客。而前世因果相缠较深的,会在某个时间,梦见前世的一些事情,被梦魇缠身,最后受因果树感召而来的,在顾春风点上一盏“浮生梦”,由他亲自了却因果。
就如今日这许姑娘一般。
“你前世最大的因果,是一条恶龙,终有一天,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取你狗命。”
这是师父三年前跟他说过的话。
虽然那个老神棍多的是骗小孩的浑话,他原本也并未当真,但今日那一场离奇的梦和许姑娘说的那句话,始终让他心绪不宁。
所以,即使他向来不喜欢雷雨天气,也还是在犹豫再三后出了门。
雷声现下已经停了,但那种从全身骨头中透出的疼痛和寒意仍未褪去,慕青山扯着斗篷,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赶到望月山脚下时,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老秦,你在这等着。”慕青山下了车独自撑伞往前面的土地庙走去。
“诶,东家,你小心些。”老秦知道慕青山的性子,便也没有跟上。
望月山的梅林在当地颇负盛名,雨雾缭绕,梅枝疏影,远远望去便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卷。
山脚有一座土地庙,相较于东山财神庙和月老祠,香火寥寥,显得有些破败。慕青山打着伞走近,看到了土地庙旁的那棵桃花树。
和远处那成片的绯色梅树不同,这株桃树就只零零一棵,显得有些遗世独立,应当已有两三百年的树龄,枝干历经沧桑而越发苍劲,虽还未到桃树盛开的季节,却已满树繁花如云,浅粉色的花瓣缀满枝头,在雨中愈显娇艳。
慕青山只远远看着这株棵桃花,便觉心口闷疼起来。
竟和梦中那种感觉有几分相似。
——“你看,我没有心,不会疼的……”
他按着心口,眉心微蹙。
这云梦镇周边他几乎全都去过,唯独这望月山,师父一直不让他靠近。
而这几日师父在闭关当中,他才有机会偷偷前来。
慕青山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树下有个模糊的影子。与其说是看到,不让说是听到了有些沉重地喘息声。
他眼睛不好,在夜间更是几乎不能视物,便眯起了眼睛想走近一些。
“东家,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老秦不放心,还是提着灯过来了,“您看什么呢?”
“那边……许是有只流浪的小狗。”慕青山道,“老秦,你拿灯照一下。”
“欸。”老秦小跑过来,举着灯又靠近了些,昏暗的灯光照出一对毛色偏白的耳朵和一双毛绒绒的前爪。
“咦?还真是一只狗?”老秦不由喃喃。
大狗往后缩了缩,似是低呜了一声。
“别怕。”慕青山心头微微一动,神色不由柔和起来,“这么大的雨,你是无处可去吗?”
他眯着眼睛看这只有半人高的大狗,漆黑的眼中闪过一抹暗金色的流光,见它身上除了黑黑的轮廓,便再看不出其他。
和他并无因果。
慕青山眼中暗金色流光散去,忽的亮起了不一样的神采。
他俯下身,试探着朝它伸出一只手。
“若是没地方去,跟我回家好不好?”
大狗抬起头,雨水顺着湿透的毛往下淌着水,眼睛里也湿漉漉的。
慕青山越发心软了,蹲在那,像个看见了糖葫芦走不动路的小孩。
“东家,您这……真要带回去?”老秦看出他的意向,踌躇着道,“小姐可一直不让你养狗啊!要是她回来知道了,不得把顾春风给拆了……”
“无事,我先带回去。”慕青山有些心疼地去摸他的头,大狗似乎颤抖了下,却没有退缩,任由他的手顺着毛摸了几下。
——先带回去,藏起来。
慕青山:金屋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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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浮生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