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哀拿到了化骨粉,他站在远处看着皇帝营帐,神色晦暗明灭。最后牙一咬,无哀向皇帝营帐走去。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南宫颜宁的状态越来越好,等到南宫颜宁彻底清醒了,无论是王洪武还是无哀,都很难找到机会再下手了。无哀也不想做得这么狠,但是时机实在太赶,让他无暇考虑太多,他只知道他不想再忍受这样的日子了,以往的一切几乎都失去,他如今只是徒有皇子名义的行尸走肉,什么珍惜的事物都没有。
无哀初有记忆的时候,朱昭阳告诉他,他是未来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那深居一角的无忧不堪一提,尽管朱昭阳不一定有多爱他,却是同一条船上的载客,无哀与朱昭阳背后的朱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利益与共的情况下,朱昭阳是尽到了她的责任,尽心尽力地将无哀往储君的方向培养,连太傅都会夸他是难得一见的聪颖之资,可是,后来太傅不见了,母妃被杀了,他的太子之位也没有了,他一度被欺辱到要看太监的脸色过活,在太监的手底下谋日子。
然后,绘澜来到了他的身边。尽管一开始他十分厌恶绘澜,觉得她是另有所图,但是慢慢地,他发现不是绘澜利用他,而是他依赖绘澜,就算没有他,以绘澜的盛宠也是铁定当上皇后,不如说他才是那个多余的附庸……能在失宠之后的低谷期里,还能遇见待他温柔的绘澜,这是何等幸运的一刻?可是,他的父皇连这仅剩的温柔都要夺去,他的父皇已经是一个坐拥天下的成年男子了,为什么还要跟他抢夺一个女人的母爱?在绘澜的对比之下,南宫颜宁显得毫无作为,不配为人父、为国君。
无哀越想越愤怒,手里紧握着袖袋里的药瓶,踏入皇帝营帐,冷声对周围值守的太医说:“你们都退下,我有要事需要跟父皇商量,皇家秘闻,不能有外人在场,小心你们的脑袋。”
太医们俱是神情一凛,赶紧低下头往外退去,出了营帐后才面面相觑,只能无奈地散开。无哀见没人了,绕过屏风,床上的南宫颜宁还陷入昏睡,这在平日里是让无哀瑟瑟发抖的一张脸,如今像是死人一般苍白,无哀的眼色渐渐染上看待死人的恶意,他坐下来,先是掏出涂了蒙汗药的手帕,将手帕捂住南宫颜宁的口鼻,让南宫颜宁陷入更深的无意识,确保不会醒来后,无哀动手拆开了南宫颜宁大腿上的绷带,将手中的化骨粉全数倒了进去,才将绷带重新系紧收好。
做完这一切后,无哀将药瓶收好,打量了一下周围有没有遗漏的细节,将一切处理妥当后,他施施然走出营帐,对外面等候的太医们说:“父皇兴许是累了,昏睡得沉重,我叫了几次叫不醒,也不敢真的吵醒父皇,罢了,以后再议罢,你们进去继续看守罢。”
随后的日子里,南宫颜宁的情况急转直下,原本快好起来了,却在短短几日里发生了逆转,气得绘澜一掌扫了过去,将桌上的茶碗杯盏扫落在地,离得近的太医被破砸了脑袋,面对皇后娘娘的怒喝质问,满堂的太医却无人敢应答,只能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一群吃干饭的废物!说好的脱离了危险期,怎么又危急起来了!依本宫看,分明是你们这群太医医术不精!还不如冒险回京,召集天下神医上京问诊!”
南宫颜宁却在吵嚷中勉强醒了过来,他看着坐在身边气急败坏的绘澜,伸手握住她的手,露出弧度微弱的笑容,他说:“娘子,为夫的娘子……不用迁怒于他们了,朕的身子,朕知道,怕是撑不住回京了,医术最好的院使也回天乏术……朕,恐怕时日无多了。”
“皇上!皇上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绘澜急得作势要抹泪,南宫颜宁握住她的手,温声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把皇子们和丞相叫过来,朕有要事要吩咐……”
绘澜惊得瞪大了眼睛,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一瞬间就明白了南宫颜宁的意思,南宫颜宁忽然有了精神和耐心与她对话,怎么看都很像是回光返照……
宫人们领着几位重要的主子臣子带到皇帝营帐里,太医纷纷退了出去,地上跪满了文武大臣,都是南宫颜宁信任的人物,里面自然没有权力圈外的王洪武,无忧和无哀跪伏在最前面,就在绘澜身边,众人凝气屏息静听着南宫颜宁的旨意,这可能是南宫颜宁最后下达的旨意了。
南宫颜宁看了一圈底下的人群,心中略感安慰。料想他这一生,已经没什么遗憾牵挂不放的了,在他缠绵病榻的日子里,他想通透了很多道理,那些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重复播放,他时常会混淆,弄不清那究竟是他的记忆,还是梦境或者现实?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的内心宁静,笑容难得带了几分真慈祥。
他看见他小时候,他是最受宠的清贵妃生下的孩子,虽然清贵妃不爱他,时常砸着器具摆件叫他滚,他的父皇却将一腔父爱都给了他,后来,母妃死了,他顺理成章地过继在皇后名下,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子……
没几年,先帝忧思过度也跟着爱妃逝世了,就剩下他一个年幼的孩子独守皇座,稚声喝退底下的千军万马……可是没关系,他抵抗住了朝廷的压力,在权力旋涡中积攒起自己的力量,他是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帝王,他想要守住这方寸之间的小小世界。
再后来,他慢慢长大,有很多大臣往他宫里塞人,他看着那群女人就像在看着棋局下的一群炮灰,这群女人影响不了什么,却自以为能影响什么,不过是一群摆设玩物罢了……
南宫颜宁合眼,复又睁眼,眼中一片清明,仿佛恢复了如初见那般的光明磊落,星辰在他眼中闪烁着光辉,兜兜转转十年间,他还是当初的潇洒少年,他握着绘澜的手说:“朕毙后,封陈氏绘澜为皇太后,陈丞相为幼帝首辅,与皇太后一同听政,下一任皇帝是……南宫无忧。”
无忧落下泪水,无哀不出意料,绘澜却是愣了一瞬,出于心虚,她下意识反驳道:“不行……无忧太年幼,且不精于国务,臣妾认为还是无哀皇子更成熟一些,更能担此大任。”
无哀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绘澜,眼中神色惊愕莫名,思绪复杂。南宫颜宁不把绘澜的婉拒放在心上,只笑着说:“这次你就听朕的罢。朕去了,只有你能守住无忧了,待无忧不要这么苛刻,他是我们的孩子,这个国家就托付给你了。”
绘澜嗫嚅一番,最终什么都没说,看着床上笑容温和的南宫颜宁,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屋内有几个大臣见状,不知真心还是假意,也跟随着皇后皇子默默擦起泪来,众人不敢哭出声,唯恐惊扰了如冰雪脆弱的病人,偌大的营帐里只有南宫颜宁的声音絮絮叨叨,最终,台上的檀香燃尽最后一点余烬,南宫颜宁闭了闭眼,说他累了,众人缓缓面对圣人退出了营帐。
三日后,福海颤抖着手抚上南宫颜宁的鼻间,在南宫颜宁最后的日子里,他的伤口逐渐腐烂崩坏,腐肉切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撑不住厚被,那大腿部位薄如骨头,身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无论侍女放了多少香料也掩盖不住,自从那日交待了后事,南宫颜宁就一睡不醒,再也没睁开过眼,福海每日都颤抖着手去试探南宫颜宁的鼻息,今日,那鼻子终于没有气出了,南宫颜宁真正陷入了永眠。
福海当场大叫一声,惊慌失措的他软了身子骨头,几乎要顺着床榻滑倒在地,可是他仍然只能硬撑着动作踉跄着走出去,这是他身为大太监总管的最后一丝尊严和职责,福海走出大门,站直腰肢拂尘一挥,便大声呼喊道:“皇帝……驾崩——了!”
与话音一同落下的,是福海的两行清泪。宣告驾崩的话语响彻木兰围场,哀悼国难的哭声一道接一道响起,在草原上连绵不绝。皇帝一死,千里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