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更深人静。
定京城阒寂的街道上,忽然有人轻骑快马,从宫门疾驰而出,直往燕王府。
“陛下密令,急召燕王入宫。”
裴珩匆忙披衣起身,与前来传旨的侍卫一道,驰马入宫。
到了养心殿,还未上得玉阶,便听见灯火通明的大殿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裴珩连忙推门进去,急声唤道:“皇兄!”
皇帝摆了摆手:“我、咳咳咳、我没事。”他捂着胸口,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夜里凉,多穿点。”
裴珩跪在他身前,轻抚着他的背为他顺气:“臣弟目无规矩,冲撞了皇兄,还请皇兄责罚。”他说完,才看见谢观也在,面色稍缓,微微颔首,“首辅大人也在。”
谢观朝他微微笑了笑:“燕王殿下。”
“客套话以后再说,先说正事。”皇帝闭了闭眼,抓着弟弟的手,艰难地看向他,“阿珩,信王,反了……”
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裴珩心上。
他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向谢观求证:“信王反了?”
谢观抿着唇,垂眼沉声道:“韶津主簿冒死递出来的消息,信王兵马已经围困韶津,一月之内,州府十三位官员接连丧命。信王军对内烧杀劫掠,对外据险而守,城中百姓不得出,城外援兵不得进。”
看着裴珩犹疑的神情,皇帝苦笑一声:“朕也不信他会反。阿珩,皇兄此番急召你来,是想你带人去韶津走一趟。”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他低声叹道,“将信王兄活着带回来,朕要亲自问个明白。”
信王裴瑜,乃先帝长子。皇帝还是惠王时,与他感情最好。及至后来先帝驾崩,惠王登基,朝中不乏反对的声音,是信王力主拥护新帝继位。
年轻的帝王稳坐江山后,作为兄长的信王又自请戍边,直到燕疆的风沙老迈了他的身躯。
人一老了,百病丛生,他才终于退回韶津,当上了闲散王爷。
然而即便如此,四年前西夷举兵,贤王战死,信王说什么也要再率军出征。皇帝不同意,他便一天写三封奏疏,一连写了半个月,从韶津送到宫中的奏疏山一样堆在御书房的案头,写奏疏的人,什么都不求,只求皇帝能拨给他兵马,让他杀贼!
“朕不信……”皇帝说到这里,喉间忽然泛起止不住的痒意,又开始重重地咳嗽起来。
裴珩也不相信。
但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分辩。
事态紧急,他站起来,深深拱手道:“臣弟知道了,臣弟这就去韶津,皇兄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一旁的谢观早有准备,双手呈上一枚铁铸的虎符:“神机营就在城外,随时听从殿下调遣。”
裴珩沉沉颔首:“我这就走,首辅大人,照顾好皇兄。”
他走出殿外,不禁重又回头,只见皇帝被昏暗的灯火笼罩着,在他身后,是暮蓝的天色。他就坐在中间,像一团阴晦的暗影。
他的皇兄,曾几何时,老成这样了?
裴珩不敢再看,连忙转过头,匆匆往宫外行去。
垂野重江正在宫门外等候。
“兰芽山那边盯着的人不要撤;垂野拿虎符去神机营,命大军开拔;重江回王府跟松循说,让他把账本给封显送去,这段时间盯着吏部,多和杨誉走动。”裴珩快速交代完,才解释道,“韶津乱了,你们各自分头行动完,到白马渡,我们走水路,先去探探情况。”
远天已经显露出鱼肚白,裴珩骑在马上,再度回望皇宫。
那么森严巍峨,气象万千的一座庞然大物,在他眼中逐渐淡成一团水墨似的阴影,逐渐地,那团阴影又分化出眉眼形容来,变成了他的皇兄。
裴珩垂着眼,忽然感到脸上有些湿意。
下雨了。
他不再滞留,扬鞭策马,满身风雨出了定京。
*
这天谢明鸾不必去燕王府学射箭,却也还是一早就起身,天刚蒙蒙亮时就坐着马车出府。
她心里还是放不下,哪怕只有一个晚上,也担心崔澹会在春陵出事。索性大清早便来白马渡接人。
白马渡在城外,马车停下,谢明鸾掀开车帘,唯见细雨连天,山野逶迤,大雾横江。
此时水边停泊着一片舟船,岸上只有零散的一些人影。
忽然两骑快马闯进雨幕,踏碎涟漪,行到了岸边。
谢明鸾好奇地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观察着白马渡四周的茶楼酒肆,旅店食坊。
与此同时,垂野与重江低声向自家王爷汇报着情况:“神机营已经接到命令,这便整装出发了。”
“松循那边属下也已经悉数与他交代好了。”
两人说罢,却见自家王爷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出神。
垂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惊道:“谢三小姐怎么也在?莫非是从谢首辅那儿听说了王爷要赶去韶津,特来送行?”
裴珩冷眼看向他。
垂野顿时闭上嘴,不敢再多说。
重江沉默着没出声,只将手中披风递给了自家王爷。
马车里的蘅川正探出脑袋,凑到自家小姐脸边,便对上垂野的视线,她连忙放了帘子,缩回马车里:“小姐,燕王和他身边的侍卫也在!”
“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谢明鸾嘟囔着问了一句,转过脸,便见着苍茫天野间,骑在马上的三人。
她连忙拿起伞,低头弯腰出了马车,撑伞行到裴珩马前,费劲地仰起头:“皇叔怎么在这儿?”
裴珩垂下眼:“没听你父亲说?我要去韶津。”
谢明鸾摇了摇头:“家父还在宫中,好些日子未回府了。听皇叔的意思,见着我父亲了?他可还好吗?好端端地,您怎么要去韶津?什么时候回来呀?”
一旁的垂野闻言,挠了挠脸,抬眼望天。
原来三小姐不是来给他们王爷送行啊?自作多情了。
“见着了,还好,归期未定。”裴珩言简意赅地说完,又问她,“今日不练射箭也起这么早?来这儿做什么?”
难道裴忌安也在这里?
裴珩心神冷淡地猜想着,下一瞬,便听见谢明鸾答道:“家中七叔南下行商月余,今日方抵定京,我来接他归家。”
她转了一圈伞柄,语气轻快地说:“下回皇叔从韶津回来,我也来迎您归家。”
裴珩淡笑:“不必。”
然而谢明鸾却已经撑着伞从他马边行过,往前方靠岸的商船走去了。
“等一下。”裴珩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抿着唇开口,谢明鸾下意识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件厚重的披风劈头盖脸地裹住了脑袋。
她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披风从脑袋上扒下来后,果然摸到鬓边步摇也歪了,头发也乱了。
她气呼呼地抬眼,鼓着腮看向裴珩。
“江风湿冷,又是雨天,穿着御寒吧。”
谢明鸾神情迷茫:“我不冷……”
裴珩语气冷硬:“穿着。”
谢明鸾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这个月似乎癸水还没来?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她微微瞪圆了双眼,却见裴珩已经偏过头,面色虽然仍旧冷淡,然而耳垂却染上一层薄红。
谢明鸾反应过来,也连忙涨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穿上他的披风,嗫嚅着小声道了句谢,便匆忙跑远了。
正在船头指挥着工人们卸货的谢殊一转头,就看见侄女撑伞跑了过来,他拍了拍手,跳下船,不赞同地皱起眉头:“天冷,你先回去,七叔这边忙完便也就回家了。”
谢明鸾点头嗯嗯两声,又踮起脚朝他身后的商船上看去,没看见崔澹的人影,她缩回脖子,小声问道:“崔家阿兄呢?怎么没见着他?”
谢殊转过头四处看了看:“不应该啊?他刚才还在这儿。诶,那不是吗?退静!”
崔澹闻声而来,拱手唤道:“七叔。”他说罢,目光又落到面前手执青伞的少女身上,“三妹妹也来了。”
谢明鸾伞面微斜,但见他眉目清朗,气质温润。她在心中暗暗点头,与他福身见礼:“崔家阿兄。”
“好了好了,左右是一家人,要叙话也不急于这一时。阿鸾先回去,退静你久未归家,也先回去吧,我这边忙完就走。”
谢殊正说着,涌来七八个穿着一致,襟前绣有崔家家徽的奴仆,在他们身后,则跟着一个中等身材,面容瘦削的中年男子。
“谢七爷,三小姐,”向两人见过礼后,他便自报家门,“小人是崔府管家,来接我家公子回府。”
“那我便先走了,多谢七叔连日以来对退静的照顾,也请三妹妹代我向令尊令慈问好。”崔澹笑着说罢,才随着管家离开。
谢明鸾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裴珩与垂野重江都已经不在了。
也不知他们何时上的路。
“好了,人都走了,你还不回去?”谢殊没好气地伸出手指弹了弹侄女的伞柄,“仔细一会儿受了风寒,还连累我被三哥三嫂训。”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崔退静我一路上看过来,倒真是个好的。对贩夫走卒,他能以礼相待;遇着地痞流氓,他也不惧威胁。阿鸳与他,属实相配。”
谢明鸾心放下来大半:“那就好。”她想起来裴珩的事,又问,“七叔这一路上从清河过来,可听说韶津的事了么?”
“略听说了一些,好像是说韶津这段时日全城戒严,不准进出。咱们的生意没做到韶津,我便也没打听这么多。怎么?韶津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