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清规,
浑似假,
哪管他?
醉得人眼花,
醉得人腿麻,
醉醺醺回去瞌睡耍。”
“你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的,怎么回事?”林越书很高,背着天光耸立在谭果眼前,她只看得清黑糊糊的人形轮廓。
谭果微眯着双眼,“没事,林老师,学校就是不说,我们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既然选择若无其事,这些情绪还是让我自己慢慢消化吧。”
林越书看着稚气未脱的脸,竟然说出的话如此深沉,如经历惯了生死的老兵,眼底是无尽的荒凉。
他倒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嗯,那啥,不说是不想让事情发酵,你们也不要多想,认真上课。”
小学的时候爸妈吵架闹离婚,所有人因为她小,瞒着她,可吵架时锅碗瓢盆到处乱飞,是亲眼所见,没人解释,只是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初中的时候,她莫名其妙住寄住在邻居阿姨的家里,爸妈一同有事要离开几日,没人告诉她,妈妈是出去做手术,可她就是隐隐感觉不对。
现在有人离开在他们眼前,还被当做小孩一样遮掩住真相,徒劳之功。瞒的人乐意,被瞒的人习以为常,这样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看到课桌上有块巧克力,旁边林英若无其事地看书,她拿起那块巧克力,放进嘴里。
很甜,甜的很真实。
今天是12月13日,全国统一哀悼,悼念屈辱的历史。
谭果发现涂丹丹的座位上空出来了,一瞬间瞳孔紧缩。
林越书咳嗽两声,重复着和过去一模一样的话,“告知一下,涂丹丹同学因为身体情况,被她爸爸接走了。好了,继续上自习吧。”
还是……
留不住吗……
明明前一天,她们俩还在操场上散心,谭果记得她虽然是个文静的姑娘,但是很爱笑,走路总是慢吞吞的,不时会捂着自己心脏喘粗气,她说她心律不齐。
那天她拿着偷偷留下的手机,放了一首薛之谦翻唱的《天后》,撕心裂肺,节奏鲜明,她还说她喜欢听rap。两个女孩分享着自己喜欢的歌曲,围绕着400米的操场,一圈又一圈地闲逛。
谭果看着眼前的女孩,像是从未认识过一番,之前的印象原来如此片面。
那天她们一起吃饭,照例饭前纠结今天吃什么,她说了一句,卡里只剩下十元钱了,刚好吃完。
她听的时候并没有留意。
那天她还收到了一封信,谭果从未去问过是谁的来信,她也不说。
贾琦却忽然抽风了一般,抢先拿过信封,兴奋地满教室乱跑。那是谭果第一次看见这个姑娘发飙。
原来她的声音也可以喊很大声,她在背后追着贾琦,可是就是追不上,最后生气地推倒了自己的课桌。
巨大的响声让整个教室安静下来,贾琦没想到她会反应这么大,讪讪地将信还了回去,她却再无发作,默默地捡起被自己弄得一地的课本。
没有一个人去帮她。
谭果毫无力气地趴在课桌上,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总是来不及应对,有些心力交瘁。
教室里所有人都装作无事发生,老师讲话会刻意遣词造句,自习时间显得冗长而压抑。
“走,去外面透透气。”林英头往外面一偏,明显也有些受不了学校里诡异的气氛。
她想都不想,头一回跟着林英翘了晚自习。
冬天的天台也不是很冷,今晚的风似乎都暂停了,没有一丝声音,寂静得骇人。
“教室里太闷了。”
林英懒懒散散摇晃着双臂,走向边缘围墙,围墙上还架起了一人高的铁架,尖端凌厉地直指夜空,反射出的寒光似要刺破夜的寂静。
远远看去,这里像是一个囚笼,两只困兽在天台上无助地游走。
“林英,我感觉很难受,就那么一个鲜活的生命没了,他本可以和我们一起长大,考上个还不错的大学,在宿舍玩游戏,烦恼期末的考试,毕业后奔波于找工作的浪潮。可他……”
“他很不明智。”
林英的话很简洁,短促有力,丝毫不带感伤,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远处的灯火。
“可他的家庭,他的遭遇是我们没经历过的,谁也不能保证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她也一样。
林英的头缓缓偏过来,在夜空下半明半昧,“我小的时候爸妈经常吵架,因为钱,因为感情,我也不懂。我刚记事,还来不及懂事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我再也没见过我爸,至于我妈,把我丢给外婆,去了深圳,再也没回来过。”
谭果第一次听林英讲述他的家事,有预感不会很幸福,她正要安慰两句,那边却传来林英冰冷的笑。
强颜欢笑,在寒夜更显荒凉。
“我以为我的家庭已经足够破碎了,可是外婆去世了……”
外婆去世的时候,所有亲戚都将目光聚焦在一件事上,不是外婆的临终遗愿,而是一本日记本。
上面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她和丈夫去山里捡蘑菇,听见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啼哭,走近看,大红色襁褓裹着一个冰冷的女童。
在墨绿的森林和深褐色的泥土里格外抢眼,再多待几个时辰,就会没命的,她这样写。
刚生下自己的孩子,多一个小嘴巴也费不了多少神,一个娃是带,两个娃也是带,就这样,林英的母亲成了这个家庭的一部分。
短短一年之内,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孤儿,找不到关于血缘的任何痕迹,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后面的故事,谭果已经知道,他被林越书养大,依林越书的脾气看,两人相处也不甚融洽,然后被关进少管所,然后才遇见了她。
有人的人生十几年,原来能经历别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事。林英爸妈离婚那会儿,她还在妈妈怀里啃手指呢。
“所以我上次是骗你的,我妈就是在深圳混不下去,回来拿钱,被他们给打了出去,自始至终,她从没有问过我。”
谭果上前走一步,趴在围墙上,刚好离开楼顶白炽灯的范围,踏入黑夜,也许只有这样被黑暗包裹,她才有勇气说一些事情。
“我也骗了你,我爸爸在我初三毕业那年死了,妈妈残废,怕耽误了我的前途,回了农村,呵,什么前途,我有时都不知道怎么选才是正确的。”
黑暗里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虽然看不见,她还是控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所以,你会选择什么?”
“我会选择继续走下去,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我也不能服输是吗?”谭果破涕而笑,一瞬间冬日微风拂过,带着警醒人的冰凉,刺进每一寸神经。
她感到久违的畅快,在黑暗的夜空下,也许没有星星,但内心燃起点点星火。
“嘿,你们干什么呢?下去上个厕所的功夫就跑上来了,学校这几天管得严,没事不要上来。”
这是她第二次被手电筒照的体无完肤,不自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每次这样被逮捕,好像都有你在旁边。”谭果伸手挡住眼睛前的光,测仰头看着旁边的人。
“快下去吧,别把老师引上来,明天就要在心理咨询室见面了。”林英伸出手来替她遮挡住眼前的光。
这个世界匆匆忙忙,人来人往,来不及认识,更来不及告别。
快走到三层时,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矫健地一跃而上,险些撞上林英。
杨跃被冲击力一挡,直指往后方仰去,这可是在楼梯上!
林英立马伸手拦过他的腰,两个高大的男生勉强挤在一阶台阶上,紧紧环抱在一起。
脚跟还未站稳,两人往墙边一靠,漂亮的壁咚姿势。
林英刘海于额前分开,发梢划过杨跃的额头,都是完美的脸型,挺拔的身材。谭果在旁边看得不禁咽下口水。
要是……再近一点……吸溜……
“哇,没想到你们感情这么好,只是我还在这儿,你们好歹注意一下场合吧。”谭果调侃道。
“你们怎么从上面下来,要一起去天台透透风吗?最近事情太多,心烦意乱的。”杨跃向后跨一步,又往谭果这边挪了挪。
“天台不让去了,这几天紧急戒严。”谭果站在上一级台阶,刚好可以毫不费力拍到杨跃的肩膀。
“自己的情绪自己消化,别老是去天台,演什么青春伤痛文学。”
林英也跟着往谭果这边挪,将杨跃的头夹在胳膊底下,强行把他往回带,“你说说,你这个未来的飞行员,理工科学霸,怎么这么容易伤春悲秋的,哪哪儿都能遇到你。”
“你们俩在上面腻腻歪歪我都还没问,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哈。哎哟,你轻点,我这脑袋可贵了……”
快到教室的时候,刚好碰上林越书在走廊接电话,三人忙装瞎下楼,又顺着杨跃的的意思,在操场上溜达了几圈。
既然所有人都装疯卖傻,那不如也融入这夜色,保持内心的炽热和眼神的清明,管那戒律清规,索性大醉一场,醉得人眼花,酔得人腿麻,酔得人回去把瞌睡耍!
夜空再漆黑,总有一两颗星星从几万年前发出微热的光,就像那晚的流星,认真找找,总会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