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依洛水而建,又人为开凿水渠,引水入宫,穿内宫蓄作九龙池。
时值六月,风举晴荷,芙蓉满园遮不住。骄阳将九龙池蒸起烟波,葱林郁郁,远山青青。偶有南风卷水汽,带着湿润的温浪袭人衣裳。
重华楼就建在九龙池旁,高十丈有余,共九层,最顶层可俯瞰后宫,远眺洛阳城坊。
日晷的影子移至未时三刻,萧约不动声色,指向远处:“弄云,你看那可是茉莉?”
“呀,夫人,确是茉莉!”这种洁白的花朵自汉代由天竺传入,于扬州、南兖州、广州等地多有移植,深受贵族喜爱。谁曾想在这洛阳宫内还能见到这淡雅小花。
“去帮我采些来吧,我想做些香囊了。”
“可是.......”弄云环视了一下四周,萧约出门向来不喜欢带许多人,今日更是只带了弄云一个。
“没事的,我就在这附近,你快去快回便是。”
“诺。”
见弄云走远,萧约自寻了一处青石凳,素帕随意抚落凳上的落叶,好整以暇地等着想她上钩的姜太公。
忽见一小太监端着一点心盒子自重华楼后出来,这宫中还住着不少先帝的嫔妃,时常来九龙池泛舟,故而萧约一开始也未曾在意。
只是这小太监走近后也不行礼,而是刻意地咳嗽了几声,袖子中隐晦地掏出了一个纸包,见四下无人,迅速将其扔到萧约脚下。
萧约以衣袍蔽之,待人走远后方才将那个小纸包拾起来。
“夫人、夫人。”正巧弄云也将茉莉花摘了回来,小姑娘也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年岁,正值青春年少,茉莉花采了满满当当一布袋,抱在怀中天真烂漫地对着萧约笑。
“慢点。”萧约温柔地朝她笑了笑。
没曾想招致了弄云的惊叹,“小娘子——、不,夫、夫人,你笑了,你笑的真好看!”
萧约这才恍然惊到自己居然已经许久都未曾露出一个真心的笑了。
“好了,回去吧。”萧约复又扬了扬嘴角,但显然没有方才那般真心,“我记得你喜欢吃有茉莉香气的冰酪来着。”
“多谢夫人!”弄云只当是萧约这些年的心结渐渐解了,终于有心思放在周围的事物上,而非天天埋在那卷卷经书、凄凄琴声中。
“对了,你想养只花狸奴么?”
主仆二人的身影在宫道上扯得许长,似极往昔少年游。
夜半时分,萧约才打开那封纸包——果然不出她所料,当中又以一层纸包包了不少粉末,另附一张纸条,上书:毒杀高瑛。每月初八取药。
泛黄的油纸被火苗吞食成灰,青烟直攀上堂前佛像的面容。
......
康定元年的夏季漫长地让每个人都无比焦躁。
七月流火,大火星自天边西沉,随之而来的却并非天气转凉。多处州郡传来了降雨稀少的奏报,月底,关中大旱。
南部陈国有些头脑灵活之人欲乘机倒买倒卖粮草,被陈国官府镇压,进出叫以前严了不少。祸不单行,陈国皇帝陈挺欲亲率大军北上,数万大军横渡长江,剑指淮北,兵抵襄阳。
高瑛只得下令镇南大将军陆玄法陈兵边境,又特派裴团巡抚秦、雍、泾、原四州,代天子镇抚关中,赈济灾民。
斛律宣则更是着急上火——开国库赈济灾民,便意味着今年突厥若是南下掠夺,朝堂内更倾向于怀柔求和,而非征讨。
而南边陈国皇帝虽然陈兵边境,但还未起战火,且陆玄法无过,向来领镇南军在外,斛律宣也不好掺和一脚。
但随着陈国的大军愈发逼近,斛律宣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掺和了一脚——令高瑛将他调任统帅,都督中外诸军事,领镇南军,陆玄法为副帅,共同抵御陈挺。
整个朝堂每个人都焦头烂额,但或许是天意弄人,陈挺方渡过长江,后方便传来陈朝太子病重的急报。
那位太子是他毕生的心血,亦是逝去的皇后给他留下的唯一血脉。这个当年将萧泽一把火烧死在建康宫、南征北战多年的铁血皇帝,竟不顾手下将士请命,终是在八月中旬撤兵。
八月末,关中终于迎来了绵绵秋雨,熄灭了这把自布衣至皇帝心头的火。
但斛律宣的火是越烧越旺——关中赈灾意味着对突厥怀柔,而南面对陈挺的战事好似一场笑话,兵锋未接,陈挺跑回家奶孩子了!那他的军功找谁要!
于是斛律宣的心头火便烧上了朝堂。
“突厥连年掳掠我北方,今年定也是如此,关中大旱,本就粮草不足,若不主动出击,难不成等突厥小儿攻破并州打到晋阳城才好么!”
“到时候我看有多少金银布帛、钱粮马匹够赔的!”
斛律宣虽生的儒雅,发起怒来却叫人胆寒。
朝堂上多数大臣噤声不语,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子弟对于谁当皇帝,并不是很在乎,皇位上坐的是斛律宣还是高瑛,只要不把刀砍到他们头上,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大将军高见,”杨盘揣着笏板,面露嘲讽,“今岁大旱,黎庶遭灾,大将军眼里却只有突厥,而见不到本国子民。当心卫将军功勋未有,反遭苛税重民怨生,届时门生荆杞、禾垄无人,也不知百姓还有没有命对大将军你感恩戴德!”
“老匹夫!”斛律宣本就是马上得来的功勋,哪里耐得住杨盘的弯弯绕绕,“你这个只会躲在袍服下逞口舌之快的小人,可见过突厥犯边时劫掠的惨象?那边民的尸骨可有人收?委婉求和,妇人之见!”
斛律宣也不欲与杨盘继续争下去,转身面向高瑛,“臣请秋狩检阅三军,趁草黄马壮之际,北击突厥,直捣牙帐!”
阴鸷凶狠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高瑛,他希望高瑛知道——这不是请求,这是要求。
满意地看到高瑛打了个寒颤,眼眶都渐渐泛了红,斛律宣便知道,这件事必成:“请陛下裁决!”
“朕、朕悉听舅父的。”
“陛下!”
“杨丞相,”斛律宣一边抚摸着身上官袍的锦绣纹路,一边笑着同杨盘道:“这可是陛下的旨意,你可是要抗旨不成?”
又扬声:“我斛律宣兢兢业业只为保我大齐国祚万年绵长——”
“还望诸位做国家肱骨、社稷栋梁。”
阴鸷的眼神回望太极殿,不知是在看高瑛,还是在看龙椅,“公忠体国,才好。”
连月骄阳,无有降水,田垄上的农家遭了罪,但大旱显然烧不到天家宫阙。高瑛虽是个没多少实权的皇帝,但诏令出鸾台到底还是要印上皇帝的玉玺,杨盘之流的忠心老臣还是会将事情禀告高瑛。
故而两月以来,高瑛从未踏入过萧约的院落。
虽然如此,萧约还是照例拿了两次毒药。
“卿何时养了只狸奴?”正处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窜的飞快,萧约依稀记得高瑛此前好像还没有自己这般高,两月不见,她的眉眼已经能与自己齐平了。
高瑛甫一进门院,就见墙角有只姜黄色的花狸子正舔着脚掌,见她来也不怕,只淡淡睨了一眼,又继续低头打理自己的毛发了。
高瑛拿靴子轻轻抵了抵它的小身子,笑着抬头:“真是个懒鬼,就知道晒太阳。”
她好似不知愁滋味一般。
虽处深宫,可萧约也并非没听到风声,从小的耳濡目染叫她对皇宫、对朝堂的敏感度依旧还在。
毕竟保全自身,亦是一件难事。
她知道斛律宣野心勃勃,知道每逢大朝会,高瑛都会被斛律宣轻视、鄙夷、战战兢兢。
可今日从朝会的太极殿到萧约这里也不过半个时辰,她却好似在朝堂上没有受到半分委屈一般,心平气和地同萧约谈笑风生。
莫说是帝王家,普天之下都没几个能有此脾性的软弱之人。
萧约原本在庭院内看书,见她来了,也只好轻叹一口气,向她行礼:“妾身见过陛下,陛下怎地今日这个时间有空来妾身这里了?”
“哦,朕就是许久未见你,想听你抚琴了。”高瑛放过了那只狸奴,捏攥着一串佛珠,言笑晏晏,随意坐在院内置的胡椅上。
还未等萧约回话,鼻翼微微耸动,“卿这院内是何处传来的香气?”
“许是妾身的茉莉香囊吧。”
闻言高瑛坐直了身,白皙的手掌小巧精致,不似一般男性那般宽厚。念及于此,萧约为自己的想法有些愣怔了一瞬,“可否给朕看看?”
声音将原本出神的萧约惊了一下。
“是。”
萧约解下腰间的香囊,江左多绣娘,女儿家多绣的一手好花样。高瑛接过香囊,指腹细细摩挲,上头的白鹤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半晌,高瑛将香囊还给萧约,“对了,上次听你感叹江南风物,金陵桂子,特地叫人用桂花依照江左的法子做了糕点。”
李闼适时地呈上一漆盒,高瑛拉着萧约与自己同坐,将漆盒抱在怀里打开,黑红的漆器衬得内里的瓷盘愈发的白,桂花糕规规整整地切成一寸少许码在当头,几点零星桂花缀在当中,好看的紧。
“卿尝尝,与那江南之地的味道可相似?哪里不对,卿说出来,朕叫他改。”
“......陛下为何对妾身如此好?”萧约的眼眸依旧沉静,她看见高瑛的桃花眼中满是她,但她一直不明白缘何对自己如此。
“嗯?朕......朕不该对卿好么?”高瑛疑惑地说道,“况且只一盘桂花糕而已。”
只一盘桂花糕而已?
可这只不过是三面之缘、帝王之家,还是两月之前的随意一言。
萧约深深地望了高瑛一眼,忽而笑了一下。
美人轻笑,春风拂面,高瑛被萧约这一笑搅乱了心思,又迅速稳住:“卿......”
“陛下,桂花糕当配些饮子才好。”萧约向着高瑛一福身:“陛下且等等妾身。”
萧约入了内室,片刻后便叫弄云端着两碗加了干茉莉花的冰酪出来,碎冰似山,牛乳作雪,蜜糖往上头浇了一圈,寒气如雾混着茉莉的香。
“陛下且尝。”
萧约作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取了块桂花糕,细细品味。高瑛取过较远的那份冰酪,少年对于甜食总归有三分迫不及待,送入口中:“朕喜爱甜的,卿这碗蜜糖多些。”
萧约勾了勾唇,亦取了一碗冰酪,银勺送入口中。
甫一放下,却瞧见高瑛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陛下在看什么?”
“卿真好看。”
话出了口便不好收回来了,这话太过直白,高瑛羞得耳根发红,讷讷不敢再看她。萧约本也不自在,但是瞧见高瑛这番模样,内心那点羞怯也熄了下去。
偌大个院内安静了下来,只有银勺同瓷碗轻微的碰撞声。
“卿还未言,桂花糕如何。”
小皇帝将冰酪用完,终是开了口,“可同金陵一般模样?”
“陛下的御用庖厨自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然则汉宣帝追忆故剑却非真忆剑。
萧约眼神复杂地看着得了她点头后喜笑颜开的高瑛,忽然觉得,斛律宣实在算不得什么聪明人。
同时期的州郡地图网上有好几个版本,并且因为两晋时期世家大族南迁,在江南地带建立侨郡,许多州郡名字会出现北方有南方也有的情况。所以出错是必然的,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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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