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最近可有好点?”高瑛自校场后,便摆驾去了晖章殿。斛律太后是先太子高修的太子妃,斛律宣的妹妹,只是这些年在宫中风雨不断,不得重视,落了一身病根。
当年冒欺君之罪将高瑛充作男儿李代桃僵,谁知高修一朝薨逝,勾心斗角都付东流。斛律太后就陷入了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思念着原本唾手可得的权势,竟成了心病。
如今这个李代桃僵的女儿成了皇帝,她这身体却不足以支撑垂帘听政的野心。只好事事都听斛律宣的。
“一切都好,皇帝勿要担心。”
恰逢宫女端了药来,高瑛顺手接过,亲自喂予太后。
“你舅父,最近也还安好吧?许久未见他了。”未曾出嫁时,斛律太后便最与自己的这位兄长亲近,后宫十数载,最挂念的也唯有这个兄长了。
高瑛笑了笑,“舅父身子依旧硬朗,今日还和孩儿请命说要出征突厥。”
药汁不慎呛入喉中,斛律太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高瑛见状不等一旁的婢子反应,迅速取出手帕仔细地给太后擦了擦,“母后恕罪,是孩儿疏忽。”
“无妨,年纪上来了,总是容易喝药呛着,吃饭噎着。”
“胡说,母后明明依旧风华正茂。”喂完药汁,高瑛忙叫人端来酥糖,叫太后去一去口中苦味,“母后若是想舅父了,朕明日就叫舅父入宫。”
“罢了罢了。”斛律太后叹了口气,“他公务繁忙,不要劳烦他入宫了。”
复又拉住高瑛的手,这番亲密举动叫高瑛一愣,“近日天气炎热,皇帝切勿因天气炎热而贪凉,当心害了脾胃。”
“嗯,母后放心。”
高瑛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那孩儿先去忙了,母后好好照顾自己。”
又扬声嘱咐宫人道,“你们侍奉太后务必尽心竭力,否则可休怪朕无情!”
周围侍从连连称诺。
太后自幼的贴身婢女红莲一路将高瑛送至殿门外,高瑛边行边问,“母后近日可有什么忧心之事?有没有哪些个不长眼的来打扰母后歇息?”
“回禀陛下,太后近日梦中常念叨先太子,除此之外,也未有什么烦心之事。”红莲语毕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无人来打扰太后歇息,只是今日萧夫人来拜见太后。”
“哦?是么?”高瑛语气听不出什么好坏,“母后见她了?”
“太后那时候身体不适,拒了。”
已行至銮驾,高瑛思索片刻,唤来了李闼,“去府库中看看,能否找到父王在时所用之弓箭,给母后送去,以慰藉母后相思之苦。”
“诺。”
“朕去了,替朕好生照料太后。”
红莲俯首称诺,心下不由得替小皇帝委屈不值。
皇帝的銮驾渐渐消失在宫道一端,红莲方才转身回了晖章殿。甫一入殿,便见到太后脸色不豫,直愣愣地盯着方才喝过的药碗。
“太后?”
“去,宣张仲张太医来。”
红莲轻叹了口气,只道是太后心病又犯了。只好去请了张太医,将人带到晖章殿。
“查查这个药碗,里面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张太医也是替太后干多了这些事情,银针沾了药汁,又自己尝了尝,确认没有后摇了摇头。
“那这个酥糖呢?”太后又急声问到。
“太后,这酥糖是婢子给您喂的。”
闻言如此,太后才算是舒了一口气,叫张仲退下了。张仲离开没多久,李闼便带着人进来了,“下官拜见太后。”
李闼朝身后招了招手,几个人便带着高修曾经用过的弓箭进来了。
“这是?”
“回太后,陛下听闻您常夜里思念先太子,便叫人从府库中寻了先太子曾经未见过血的弓箭,放在您殿内。”
“皇帝有心了,红莲——”
红莲立时安排人将弓箭挂在墙上。见事情已毕,李闼便俯身告退。
送走了李闼,红莲见太后愣怔地看着墙上的弓箭,叹了口气,屏退了旁人:“太后,恕婢子僭越,陛下真的是个好孩子,您何苦如此防备——”
“闭嘴!”斛律太后低声怒道。
自知说了错话的红莲登时下跪告饶。
“出去。”
再不敢多劝一句,厚重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将静谧留给她一人。
月光倾泻在火红欲燃的石榴花上,将深蓝的夜色点缀,昨夜的雨打落了些花瓣,未曾想到将景致更添眼色。院内芍药秾芳正好,青竹随风簌簌,爬上杆子的葡萄藤结下了一串串玉珠。
良辰美景如斯,又见罗汉松下置一琴,有女风姿绰约,素手抚琴。琴声如泉水入寒潭,璜珮琅当响。可偏偏多了一丝郁郁哀婉之意。
一曲毕,只觉天地寂静,鸿雁无声。
“朕原只知卿文采一绝,未曾想卿琴艺也属上乘。”
今夜高瑛本欲回式乾殿的,同萧约的所谓‘晚点来看’只不过是她一时搪塞装腔之语,可自太后那处一提,没来由地行至半道上又想来看看。
谁曾想来的倒是颇巧。
萧约睁眼,还未来得及怅然多久,便瞧见高瑛立在芍药花前朝自己笑,“只是卿这琴声怎地还有郁郁不得志之意?”
此言一出,萧约心弦一怔,定定地望着高瑛。
方才的琴曲算不得什么阳春白雪的曲子,亦本非歌咏失志。究竟是自己的心思太浮于表面了,还是这小皇帝当真是自己知音?
思绪行至这,萧约顿自嘲其荒谬——拿皇帝当知音,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妾身见过陛下。”
萧约起身向高瑛行了一礼,无人通传,想来是小皇帝正撞见自己抚琴,不忍打扰。既已想通,萧约便也不会多问一句。
“免礼。”
萧约半垂着头,见高瑛似是对这琴颇有兴味,便悄悄让了半步,由着高瑛观赏。
半大少年纤嫩的手指轻轻抚过琴身的漆面,遂又攀移至琴弦处,中指随意地拨动了一下,琴声低沉嗡鸣触动人心。
哪怕是完全不懂乐音的人也能听出来此琴不俗。
细细摩挲时,却摸到一处不寻常的凹凸处,高瑛仔细看去,却见摩挲之处用隶书镌刻了一个‘贞’字。
心下疑惑,高瑛却没有直接去问萧约,而是说:“卿这琴不是凡品,但朕瞧着也不似古物。昔年蔡邕制焦尾,司马相如有绿绮,卿这琴可有故事?可有名字?”
“.......何能同焦尾、绿绮相比?”萧约听闻高瑛问起这琴身世,心下黯然。琴非有什么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身世,只不过是自己同陈郡谢氏的小公子定亲时,连同赐婚的诏书一同送入郡主府的贺礼罢了。
“不过是昔年皇伯父所赐。”萧约隐去了众多细节,只将是萧泽送的告知了高瑛。
梁帝所赐啊。
高瑛心里又是一阵不快,今日本就处处多了些叫人心里怄气的事情,又闻萧约这琴是梁帝所赐,饶是经历战乱和数年漂泊都无甚损伤,想来是极为在意的。
“.......卿喜好琴?朕明日便令李闼将府库中的好琴都寻来送予卿。”
谁曾想萧约并不领情:“妾身谢陛下美意,只是妾只一个人,只需一副琴。与其将陛下府库中的名琴放于妾身这里落灰,倒不如日后留给那些真的懂它之人。”
......
“卿.......同梁帝,感情深厚?”
高瑛手指离了琴身,只竖身在一旁望着。萧约闻言不敢随意答话,悄悄抬起头去瞧高瑛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什么不妥。
“妾身能有这身才华,悉仰赖皇伯父与皇伯母。”
高瑛点了点头,不置一词。
二人均是无话,沉默的气氛愈发让人心中尴尬。
“夜里风冷,陛下可要入室坐坐?妾身叫人端些饮子上来,为陛下暖一暖身子。”萧约轻叹了一口气,她虽感觉到小皇帝或许没有她表面上那般单纯无害,可是也确实待她不差,不好将人冷脸待着。
谁想高瑛摇了摇头,换了个话头,“朕素闻江南丰饶,膏腴之地,金陵更是亭台楼榭,烟雨连绵。卿可愿同朕说说?”
萧约又瞧见小皇帝惑人的桃花眼望着自己了。
她其实不愿回想江南故地。
江南少干戈,相较北地的确繁华。只可惜当年那些金陵故事,都付流水,故地无故人,就连当年的建康新宫,也被叛军付之一炬,想来如今也只有焦土。
罢了。
抵不过高瑛看起来有些可怜的眼神,萧约到底心软了。
于是掠过那些皇宫旧苑,只说起金陵多桂子,八月花开,芳香迷人,金陵城内家家户户打桂花,蒸制桂花糕、酿桂花酒。
贵族子弟们会邀上三两好友乘船饮酒,吟诗作画。
原本只是想稍稍提一嘴,然而往事历历在目,一旦开了个头便就止不住了。萧约絮絮叨叨地说,高瑛也不嫌累,就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萧约的声音很是清婉,又富有文采,停顿得当,将那江南风物娓娓道来,旁听之人只觉得自己眼中已展开了一卷烟雨江南的画卷。
约莫过了半柱香,萧约才打止。
方打止,就见小皇帝不知何时端了半盏水给自己,示意自己润润喉。
“时候不早了,”高瑛看了看天色,“朕还有些事,要先回式乾殿一趟,今夜就不陪卿了,日后得了空再来。”
萧约点点头,她并不在意高瑛是否再来,又何时再来。
高瑛向院外而去,没几步又折返回来:“北地没有江南亭台楼榭,曲水流觞。但是再过些时日便是秋狩,宫内实在冷清,卿可愿伴驾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