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归赈深看了钟暮遥一眼:“……你没事吧?”
钟暮遥字字真切:“我说真的。”
方归赈沉默几秒。
继而,他很好奇:“怎么吸?”
钟暮遥差点跳脚:“你不要问我啊!我又没有被吸过!”
他这一嗓子,让季听弈的耳朵竖了起来。
“那你怎么知道他会吸人精气。”方归赈问:“他有什么和常人不同的吗?”
钟暮遥凑近了些,小声道:“那不能叫不同……”
“我知道这很难令人相信,但你信我。”钟暮遥索性说了实话:“季听弈不是人,你别和他掺和到一起。”
“不是人?”方归赈道:“他难道是鬼?”
儿时记忆中,那些竹简上的繁复文字,在钟暮遥脑海中回放。
“不是鬼。”钟暮遥稳了稳,道:“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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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延安将万仙阵交由师弟维持后,飞身撤出大阵。
他与所有闻讯前来的各方负责人说明缘由,而后走到季听弈等人所在的廊下。
他看着打坐的季听弈,将今夜的所有过程,细细问了一番。
季听弈还算配合,答得十分详细。
唯一与事实不符的,是他将方归赈所布的天岩阵,一并揽在了自己头上。
陈延安沉思过后,对着季听弈和纪明秋行了一礼。
“多谢两位出手。”
纪明秋:“不必,你接下来应该会很忙,我们这就离开,不用再顾及我们。”
陈延安点点头直起身,离开前,看向了季听弈苍白的脸。
他犹豫一瞬,而后从怀中掏出一只陶瓷小瓶。
“这是补气丹,还请收下,算作我的一点心意吧。”
纪明秋没伸手,只淡淡地看了一眼。
陈延安在王霖曦包里放传音符的事,季听弈因为鼻子好使,当时就闻了出来。
后来,季听弈偷偷发消息,把这事也告诉了纪明秋。
因着王霖曦是纪明秋亲自领回来的,所以这位上仙非常不快,自己被陈延安算计利用。
季听弈见纪明秋不接,缓缓呼出一口气,将调息停下,自己站了起来。
他从陈延安手里接过补气丹,嘴角勾笑,调侃道:“这是真的补气丹,不是显形丹吧?”
陈延安眼中的不自然稍纵即逝,继而,他笑道:“当然,这是张家此次特意带来,转手赠予各家的。”
季听弈闻了闻被布团牢牢塞住的药瓶口,鼻子轻耸,看起来十分乖张。
他评价道:“张家这一辈炼丹的技术,倒是有些进步。”
千百年来,道家名门遍布天下,各家都有自己擅长的门道。
就像钟家最善符箓一道,张家自古在炼丹一事上,便颇有造诣。
季听弈将药瓶塞进兜里,算是承了陈延安此番致歉。
陈延安也未再度多言,他朝两人道别后,就自顾忙碌去了。
纪明秋待陈延安走远,问道:“走吗?”
季听弈轻轻侧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归赈。
他这一眼,吓了正在说他坏话的钟暮遥一跳。
季听弈一点没顾及,迈步朝窃窃私语的两人走去。
他边走,边掏出一张清心符,随手叠成小三角。
钟暮遥第一次看见能化成人形的大妖精,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看着季听弈走过来的身影。
方归赈也看着季听弈一点点朝自己走近,可他比钟暮遥看着正常多了,还冲季听弈笑了笑。
季听弈站在方归赈面前:“伸手。”
方归赈不解,将手伸了出来。
季听弈抬手,把他刚刚叠好的清心符放入方归赈手中。
“你身上沾了怨气,一会回去后,把这个压在枕头底下睡觉,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说着,他看向钟暮遥,莫名笑了一下。
钟暮遥那一嗓子过后,季听弈竖着耳朵,将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
他知道方归赈此时,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
他问钟暮遥:“你既然知道我是妖,那知不知道,我耳朵也比你们凡人好使很多。”
钟暮遥哆哆嗦嗦:“前前前前、前辈,说说说说笑了。”
季听弈顿时觉得这钟家小辈挺好玩的。
他逗对面:“我正好有点事要找钟书远算账,但他一直不接我电话,今天看见你了,你能替他平事吗?”
钟暮遥十分不争气,感觉自己腿都软了:“我叔叔出了远门,等他回来,我马上提醒他联系您,您看行不?”
方归赈嘴角微弯,替钟暮遥解围,他对季听弈问道:“是要走了吗?”
季听弈收起脸上的调笑,回答:“嗯。”
方归赈:“能留个联系方式吗?”
季听弈:“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别和我掺和到一起。”
“听到了。”方归赈道:“可我也许,会有要紧事找你。”
季听弈微微停顿,问道:“什么要紧事,现在说来听听。”
钟暮遥知道方归赈体内合欢蛊的事,但一时没有出言阻拦。
倒不是因为吓傻了,而是因为他觉得季听弈看起来像个流连于花丛间的花花公子,不会因为方归赈的请求,就对男人下手。
而方归赈犹豫了一下,也没直接说出实情:“我现在告诉你,你能把这件事推后,先回去休息吗?”
他道:“你身上的伤,看起来太严重了。”
季听弈想了想,没想到方归赈能碰到什么需要他来解决的问题。
方归赈命格特殊,注定一生顺遂,只会是人中龙凤。
他所居住的地方,不论是风水还是格局,同样皆属上乘,没有任何邪祟出现的迹象。
“你是想让我除掉你家地下停车场那只地缚灵吗?我最近会找时间过去一趟,把它送走。”
“不是那只地缚灵的事。”方归赈道。
长廊中,他站在一片山水花鸟图下,眉目似与水墨相似,仿佛从廊画中走出的人。
方归赈自知要求无理,微微低眉,解释道:“我只是有种感觉,好像你现在离开,之后不管我想尽什么办法,都没办法再找到你了。”
季听弈被人说中心事,眸色微沉。
他确实是打算解决完邓梅的事,就离开京安市,继续离方归赈远远的。
就像,他从前一路走过的几千年一样。
季听弈清修数年,将自己的**收敛极好。
他是很想见方归赈。
可他知道这样不对,就可以不见。
季听弈:“你身边这位钟家传人虽然不学无术,可他没骗你,我是妖,不是人。你和我待在一起时间久了,身体会吃不消的。”
季听弈消瘦指尖微微蜷缩:“而且,我有师命在身,也不能和……凡人过于亲近。”
方归赈听季听弈搬出师命,神情黯淡了些。
纪明秋见两人谈话陷入尾声,朝这边走来,他立在廊边的台阶前,催促道:“走了。”
季听弈朝方归赈微微颔首,示意无需再见。
而后,他转身朝纪明秋所在的出口方向走去。
方归赈看着季听弈再次转身离开的背影,没有出口挽留。
可他心间细痛流淌,随着季听弈离开的脚步逐渐加重,体内这只还没有完全蛰伏下去的蛊虫,在这个时候感应到那人的离开,再次发作起来。
方归赈被脏腑灼痛影响,上身略微蜷缩,同时发出一道极轻闷哼。
原本准备离开的纪明秋远远察觉,眉心蹙了一下。
他示意季听弈稍等,转身快步朝方归赈走来,而后不由分说,伸手握住方归赈的手腕,用指尖探了探那道脉息。
季听弈看着纪明秋的动作,有点不明所以。
只见纪明秋面色郑重,朝方归赈问道:“你体内,有只蛊虫?”
季听弈双目微睁。
方归赈忍住蛊虫发作的痛感,微微惊讶,问道:“……你怎么知道?”
季听弈快步走回,问向纪明秋:“你说什么?什么蛊虫?”
纪明秋:“他体内有只蛊虫,蛊毒已经深入心脉,此时正在发作。”
季听弈瞳孔蓦然一缩,他看向方归赈:“怎么回事?”
方归赈只得承认:“是,我体内确实有只蛊虫。”
纪明秋拉着方归赈的手腕,左手指尖点在方归赈心脉穴位,将一股寒气送了进去。
方归赈感觉体内的疼痛,随着这道寒凉一同冷却下来。
纪明秋:“好些吗?”
方归赈能看出这人很不喜欢自己,意外之余,缓了片刻,回道:“……多谢。”
季听弈有点急:“到底怎么回事!?”
方归赈顿了顿,道:“没事了,就是一点小问题。”
方归赈自认知趣,在为所谓的为人处世上,他一向谦和内敛,既然被明确拒绝,便不会多加纠缠。
他朝季听弈两人微微笑了笑:“你们回去吧,我和钟暮遥也准备走了。”
季听弈一时慌乱,问:“你刚说可能有事会找我,指的就是这件事?”
方归赈看他:“我已经没事了。”
季听弈熟知眼前人的性子,知晓方归赈此时决心不说,就算他再问,方归赈也不会改口。
随即,他看向扶着方归赈肩膀的钟暮遥,玉清剑在掌中若隐若现。
季听弈对钟暮遥道:“他不说,你说。”
钟暮遥当即选择卖队友:“是,他还说蛊毒发作时跟你待在一起,会好受很多。”
方归赈一瞬回头,看向刚刚还要带他去相亲的钟暮遥。
钟暮遥也没办法,此时绞尽脑汁,力求两边都不得罪:“你看人家多关心你啊。”
混乱的文华殿广场一角,四人心中各有所想。
恰逢紫薇季节,幽香缓缓透过宫禁高墙,载来夏夜微风。
方归赈开口打破沉默,口气平和地,朝季听弈道:“我没想太过麻烦你,只是……想余生好过一些。”
季听弈看向方归赈:“什么时候被人下蛊的?”
方归赈:“前年。”
季听弈气息微乱:“这么久……”
他心中百转千回,一时盘算日子,一时回忆所有有关苗疆蛊虫的内容。
但他一通思考下来,发觉自己脑子很乱,什么也没理清。
方归赈见季听弈眼中闪烁,低声道:“你别急。”
他这话说得既轻又淡,好像他本人一点也不担心,只希望季听弈同样不要多虑。
方归赈:“你看,我好好的。”
季听弈手中微攥,他看着方归赈放松的脸,明知对方是在安慰自己,却也不懂,眼前人到底为何总能摆出这样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几千年前,当那人离开玉清境时,同样明知自己不会再回来,脸上也是这样稀松平常的神情。
季听弈生为妖族,从来读不懂圣贤眼中,那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淡然。
季听弈嗓音微凉:“疼吗?”
方归赈微微一怔,听出了季听弈话中没来由的刻薄。
很快,他眼中柔软,答道:“不疼。”
季听弈轻轻咬牙。
蛊毒深入心脉、噬心游走,不可能不疼。
季听弈问:“蛊毒发作时,和我待在一起会好受很多,是什么意思?”
方归赈答:“就是字面的意思。”
季听弈:“能缓解到什么地步?”
方归赈:“可以几乎没有痛觉。”
季听弈轻抿双唇,思量起来。
纪明秋在一旁斟酌良久,此时无可奈何,从胸前的衬衫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
名片上印有烫金的“听尘阁”三字,还有风水小店的详细地址。
他将名片递给季听弈,用余光扫了扫广场诸人,示意这里人多口杂,让季听弈换个时间场合,把人带到店里再说。
季听弈手上用力,在名片一角印上一道指印。
方归赈看出季听弈为难,适时出言拒绝:“不用了。”
温和男声,带着很难改变的意味,而他的善解人意,却使季听弈更生气了。
季听弈:“那你是想死吗?”
方归赈神色暗些:“我的确并非坦然面对生死,也曾努力过,可我自知回天乏术,若你为难,我便不愿。”
季听弈:“不愿我为难,就宁愿去死?”
方归赈:“我虽不是此间中人,但明白师命难违。我寿数将至,与你本就没有关系。”
方归赈一句“与你本就没有关系”,让季听弈一口气堵在心头。
季听弈觉得自己现在必须得砸点什么。
他忍耐再三,唤出玉清剑,架在了钟暮遥的颈前。
钟暮遥人傻了。
季听弈左手双指捏住名片,将名片朝钟暮遥扔去,正好丢在钟暮遥抬手就能抓到的地方。
钟暮遥身体一动不动,双臂连番晃动,将名片接住,就像接住了自己的小命。
季听弈一字一顿道:“后天下午三点,带方归赈到我店里,不然新账旧账一起算,把你钟家的牌楼拆成柴火,一把火烧个干净。”
钟暮遥从小就是钟南山山头最菜鸡的小师弟,从没想过有一天,能轮到他掌控全族大事。
钟暮遥:“我保证把他带过去!!!”
季听弈翻手收剑,最后看了一眼方归赈。
他口气微妙,问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不愿我插手此事?”
方归赈眼中不解越积越多,回答:“是。”
季听弈不气反笑,眼中仿佛灼灼其华:“太好了。”
转瞬间,他欺身走到方归赈身前。
方归赈只觉身前一道微风,卷着花香袭来。
随后耳边一阵轻痛,一股炽热的酥麻之意,随着分走的血液一瞬没入心间。
季听弈微微仰头,在方归赈来不及反应的瞬间,轻轻拥住那具的身体,用牙齿在方归赈耳廓咬出一道血痕。
一道属于他的气息,被他顺着伤口,种进方归赈体内。
纪明秋渡出的寒气,能暂时压制蛊虫进入睡眠,但一旦醒来,将会是更加剧烈的活动和觅食。
季听弈需要一点时间,去查资料找蛊婆。
这段时间,他要方归赈体内的蛊虫乖乖听话。
方归赈回过神时,只见季听弈在他身前极近处,抽身后退间,唇边含着一点嫣红。
方归赈轻轻怔住,因为他恍若在季听弈眼中,看见了一片落英缤纷的盛景。
季听弈轻舔唇边血痕。
“那我就偏要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