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退回张起灵去西藏取药的那段时间。
有一个好消息,曲幽掌心的血缘法术的微光,逐渐汇成了一个字——
官。
这意味着张起灵对自己的姓名有所眉目了。
张起灵回来时,与她说了自己在那边的见闻,说那边有一片花海,有藏得很深的族群墓地,还提到那边有一些他生母的旧友亲族,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很好相处。
……
他并没有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不论是尸体、棺木还是墓碑,都一概没有,仅仅知道葬身之处的大致方位而已。
循着模糊的记忆去了一间偏僻的、狭小的、蒙了尘的小屋,他隐约记得那是生母弥留的地方。假若她留恋人间,灵魂一定还会在这里徘徊等待着他吧?可他怀着忐忑又隐隐伤痛的心走进去时,确实没有感到一分一毫的异常,那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背阳的寒冷的房间。
这让他的心中升起些许释怀,和无从倾诉的眷恋。
他想,至少她离开时,灵魂应当是安宁平静的,没有留下太多遗憾的吧。
张起灵模糊地感到自己当初来这里时恐怕太过仓促,以至于没有留下太多强烈的情绪,他徒然地坐在床沿,低垂的视线在空荡荡的床铺上描摹一个看不见的人。
然而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从他的脑海中,从他的心里响起——
“我真的很抱歉。”
她的声音中满怀歉意与哀伤。
“一直以来,妈妈没能好好抚养你、教导你,没能带着你慢慢长大,是妈妈对不起你。”
“不论世道如何,人心如何,你本应当至少有一个一直爱你的妈妈,而我却没能做到,甚或需要你一路找到这里……孩子,你受苦了。”
……理智上,他记得这是找去云贵时,曲幽妈妈对他说的话;然而感情上,他却无法分辨二者的区别了。
倘若,倘若母亲还在这里,必然会说出相同的话。
毫无理由地,他这样笃信着。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这次终于有了准备,能与母亲说上两句话了。
“妈……”
停顿许久,才生涩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慢慢开口说道:
“这些年我过得还不错。虽然不是一帆风顺,懵懵懂懂地被卷进各种各样的事情里……但总的来说,也算有幸踏遍山河,遇见人间风月。妈……一个神仙说,人间修行就是这样,守得云开见月明,有人以为要守云,有人以为是守月,其实都不是;她说,守得本心,自能销去**,看见日月,这一点算我勉强合格。为什么是勉强?这我也不太清楚差在哪里了……”
“她……现在人间名为曲幽,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一直以来非常照顾我,对我视如己出,这次能回到这里也是……我把她视作亲生母亲,希望你不要责怪我。”
愣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坐车过来这里,稍微走了点山路,算不上辛苦,所以不用担心我。如今和亲人、和朋友在一起生活,一切顺遂,也不用太过牵挂我……”
断断续续的诉说,像是浸没在沉默之海中艰难吐出的气泡,可再多的话语也会在冒出海洋的瞬间破裂,随即而来的是更让人难以承受的寂静。
“你很勇敢,也很伟大,如今也已经成为一个很强大的大人了……”她一定也会说,“真的很惭愧,妈妈甚至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但希望你知道,你在妈妈眼里,永远是一个奇迹;能够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他的心里响起最后一句话:
“谢谢你来找到我,谢谢你让我想起你。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于是他轻声回道:
“谢谢你带我来到这里,谢谢你让我想起你。你对我也很重要……我很爱你。”
“……”
温柔的,却要将人溺毙的寂静再度袭来了。
他再次回忆起这样的寂静,回忆起交握的手心愈发稀薄的温度,回忆起耳边几乎听不见的呼吸与心跳,突然右手紧紧扣住了床沿,无法克制胸口的颤动,就像无法克制潮水海啸一般涌来的强烈情绪。
后悔,无与伦比的悔恨,但是无可奈何。
眷恋,无法遏制的思念,但是无从回忆。
张起灵用自己的袖口、口袋的纸巾、或是衣领布料等一切东西拦在自己的脸上,竭尽全力不让生人的泪水惊扰亲人的亡魂,哪怕他明知道这间屋子显然不存在任何魂灵的残留了。
他不清楚自己当初是否也被这样强烈的情绪洗涮了全部意识,想必也是极端地痛苦过的,但他当时一定不知道为何痛苦,更不会后悔,因为那时的他根本没办法作出更好的应对,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怕知道后悔根本无济于事,他还是会想,如果他迟一点过去就好了,如果他早一点领悟到,当时就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就好了。如今该听见的人已经不在,说这些又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过去他什么都不懂,想在乎也没办法在乎;什么都记不住,想挽留也没办法挽留。
可现在他懂了,那些被遗忘的痛苦再次凝聚起来,更加沉痛地压在心底;哪怕他也有很多珍贵的、美好的,氛围充满包容与快乐的记忆,终究没办法把所有的苦痛冲刷掉。
至少这一份记忆,这一份不愿割舍的眷恋,只能通过反复回味这一份痛苦来挽留了吧。
这些事情,张起灵在向曲幽讲述的时候并没有详细展开,但通过只言片语的讲述,和时断时续的语气,曲幽看见坐在眼前的他,同时也就看见了当时坐在床沿狼狈地捂着脸痛哭的他。
张起灵问:“世界上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吗?”
曲幽答:“非道之道,逆生死轮回,悖日月轮转,天地归混沌,清浊不相分;修这种道的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只是直到彻底泯灭都会被天地万物所排斥。”
张起灵显然没料想到能得到这样的回答,愣了几秒,才说:“我想学这个。”
可惜曲幽说:“仅仅听闻过这么一个绝代的天才而已,我对这方面并不了解。通常修道讲究顺应天纪地理,反其道而行之的话,后果难以估量。”想了想,她又补充说:“是容易失控,不好控制的意思。想让一个人活,直接导致数万人死亡,伤害波及数十万人,最后想救的人也没有救活的情况,也是出现过的。”
张起灵愣住了。
然而天道无情就是这样,它才不会讲究什么追责什么公平,亦不存在所谓的“疑罪从无”“有限责任”“刑法竞合”如此云云……一个人犯了错,就毁掉整个人间,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甚至这样的牵连作用,实际上非常常见。
曲幽没有给出什么劝告与劝诫,只是摆出了这样的事实;说实话,张起灵听完到底会不会放弃,还是坚定要学非道之道,她也不是很确定。
别看他身上似乎有些圣人的影子,但越是这样的人,堕落越只在一念之间。
就像那种作恶多端的人,越是陷得深见得多,明悟越只在一念之间。
这就是物极必反,是不容人情的真理,不在乎公平或是不公平。
平心而论,曲幽当然不希望张起灵与天道为敌,但这种选择,本就不是他人所能干涉的。
陪着张起灵在山川密林与村落街道上走了走,天黑下来时就和他一起躺在空地上看看夜空数数星星,等他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就把他抱回房间盖上被子。
这时候,曲幽才坐在床沿,望着他的睡颜默默思考起来。
先给张起灵算了算命。
张起灵是吉尽凶相、浮沉不定、非业破运、分离破灭的大凶之相,本应是个风流多情的少年,不过似乎有某些天道因素的干涉,目前看起来只是良善爱众,并没有走到风流爱玩的地步。
相比之下,那一点超群之能、天赐瑞气在他整个命运中简直不值一提,如今倒是颇有一些逆天改命的迹象,但未来如何仍旧扑朔迷离。
……不是,谁的命里配得上天道亲自干涉啊?他难道是什么气运之子吗?
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命里才能有这种逆天改命之兆象?
总不能和自己有关吧?
……话说起来,曲幽本以为自己就是张起灵的生母的,毕竟有血缘咒术作保,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受天道认可,这种冥冥之中的密切联系,不可能是养母所能达到的。
她倒是听说过一些改换种族的秘术,比如一个人类如何成为一个妖族,又或者相反……首先这样的行为本就是逆天而行,极为“非道”,过程中抽骨、剥皮、换血都是常规操作,失败必然形神俱灭,成功的从此也是不入轮回。
当然,这个五界不全的世界,其实本也没有轮回可言。什么人死之后要评判一生功德罪恶然后投胎回人世……其实是不存在的,臆想而已。
死了就是死了,魂归天地,然后变成其他生命得以诞生的养料。没有特殊机缘的话,不可能囫囵个儿转世的。举例来讲,一个人死后,少则几人多则几百人甚至某些动植物身上都可能有他的灵魂碎片;这过程中逸散的能量,则被不完全发育的鬼界吸收。
——没有构成五界轮回的世界,或者更准确来说,眼下这个世界,就是用这样原始的方式进行自我供养的。
曲幽心里悄悄吸了口气,心道她不可能真用了这种方式强行改了他的血脉吧?然后正好钻了这个世界发育中,一切尚不完善的漏洞,从而逃脱诅咒?这也太bug、太不把天道当回事了,想想就令人胆寒。
这他妈是什么邪门歪道,要死了。
而且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体感就像一个遵纪守法普通人一朝穿越犯罪现场,忐忑回家翻翻笔记发现自己他妈是个被全球通缉的百人斩,就他妈离谱。
有时候真挺想报警的,但是想想报完警被抓的是自己,就还是算了。
曲幽沉默良久,久到黑瞎子从窗户缝给她扔纸条,问她还要在儿子房间呆多久,也不看看多大人了,懂不懂避嫌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啊,这样巴拉巴拉说了一堆……
好吧,实际上扔的是空白纸条,以上都是曲幽自动读取的黑瞎子的心理活动。
于是给便宜儿子掖掖被角,就静悄悄地出了门,看见黑瞎子蹲窗口墙角,顺便给他看了看命相。
志刚意健、调顺发达、安稳吉庆、兴家得助的大吉之相,但有衰亡、疾病之兆,似乎有某些天道因素的干涉,易遭急变,易陷落流亡,亦有改命之数。
……怎么又是天道干涉,这个世界的天道是不是管的太宽了?
至于他的改命之数倒是在意料之中,应该说自从曲幽走了一趟鬼界,看到其中凋敝,便有把黑瞎子往鬼界之主方向培养的意向,那么与天道的交涉也是必然,以一双眼睛和些许能力作为交换,令鬼界得以稳定,怎么看都是天道赚大了。
所以说黑瞎子现在学啥都快还是有点玄学因素在的……如果天道有人类的形象,曲幽总觉得它应该是急得满脸通红、大吼大叫,随时随地当场情绪崩溃的暴躁小孩。
呃……这样的臆测倒是有点不敬了。
黑瞎子猥猥琐琐蹲了半天,抬眼就看到曲幽挂着一副张家特色空白脸走出房门,心说她不会真是张家失散多年的老祖宗吧。走过去自然而然就搂过她的肩膀,向外走出几步,到确认不会吵到哑巴睡觉的距离,才说:
“怎么这副表情,遇上什么事儿了?”
曲幽:……
她还真摊上大事儿了,毫无夸张的字面意思的逆天。
察觉她神思不属,黑瞎子也放下玩闹的心思,一时间竟直觉到些许风雨欲来的危机感——但什么事情能让曲幽这样的人间半仙忧虑恐慌至此?黑瞎子没再询问缘由,只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曲幽摇了摇头,从口袋摸出来两枚硬币,抛了三十六次,与黑瞎子对视一眼。
曲幽说:“往北偏东。”
黑瞎子说:“湘西武陵。”
其实写之前以为会是糖,写着写着发现真的缺憾是无法弥补的……(目移
至少避开了元旦当天发,挺好的(不会说假期打了两天游戏打得昏天黑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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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