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村庄后,黑瞎子钻进密林,挑了根长得漂亮的树杈躺上去猫着,手里还捏着一条一米多长的毒蛇甩来甩去,只见它三角形的脑袋低低地耷拉着,尾巴也悠悠地垂着,也不知是被晃晕了还是被捏死了。
头顶的日头十分敞亮,即便被茂密的枝叶遮挡,偶尔打在身上的几束日光仍然炙热得难以忽视。
黑瞎子把蛇腹遮在眼上,冰冰凉凉的还挺舒服。
他心说自己这辈子还真是和阳光犯了冲了,十几岁就不见日光,稍稍恢复的视力只能夜间视物,后来眼睛治好了没几天,冲了阴气又看不见了。
只不过这次的阴气不带秽物,听曲幽说这是阴阳眼开眼的先兆,过段时间就会慢慢恢复,彻底开眼后不仅视力会提升一截,而且能够直接目视阴物。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并不想随便就能看到那些辣眼睛的东西?
意识到自己又不自觉想到曲幽,黑瞎子做了个深呼吸,还没把气叹出去,只觉眼皮一紧,那毒蛇嗖地射进草丛,随即是一阵沙沙声,就再也不见一条蛇影了。
黑瞎子笑骂道:“丁点儿大的小蛇还他妈成精了。”
一只秃鹫“扑棱扑棱”地停在他旁边的树杈上,黑瞎子就对它说:“去,把那条蛇抓出来吃掉,算我喂你的。”
秃鹫歪了歪脑袋,展开黑褐色的飞羽又收起,直直盯着黑瞎子看。
黑瞎子无语了:“……看什么,老子没死呢,滚滚滚。”
扔个果子当武器把秃鹫驱逐了,没多时,又汇过来几只秃鹫秃鹳,甚至出现了两头貂熊在周围闲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黑瞎子总感觉地上的蚯蚓都变多了。
黑瞎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失去视觉对周边的感知力会下降很多,但对于惯常就不依赖于视力的人来说,视觉的作用只是锦上添花;当然,黑瞎子的情况更加特殊一些,随着开眼进度的攀升,他渐渐也能……以非人类的视角看到一些东西。
科学点说,人类的眼睛通常可感知电磁波频率在380~750THz,波长780~400nm,由此“看”到了各色的光线,并依据这些光线“看”到物体。他现在的情况就是无法接收这个频率波长的电磁波,但似乎对另一范围内的磁场感应异常强烈,以至于眼前“看”到的东西从颜色到形制都稀奇古怪。
比如一台电脑在人类视角里是个四四方方金属盒子,在黑瞎子逐渐恢复的视觉感知中,就是几团交错的蚕蛹一样的东西。
因为无法用触觉感知,又有点像是非常稀松的街边小摊现吹的棉花糖。
这种视觉的错位感让人非常不适,所幸现在还不严重,黑瞎子可以当做平时闭着眼时眼前看到的流动的“光线”,只要不去特别注意,只当做一种视觉干扰,就不会影响到他的日常行动。
以他稀缺的经验,配合微妙的对阴气的感知,黑瞎子可以判断出一些阴影的身份,比如这座山上就有很多缥缈的黑红色阴影,显然是些孤魂野鬼,也就是那种被随意抛尸,没有得到妥善安葬的尸体残留人间的鬼魂。
黑瞎子在树杈上懒懒地晒了一会儿太阳,还没躺平十分钟,就很明显地感到周围的阴气加重,正是那些曾被他甩脱的野鬼又不知不觉汇聚在他的周围。
——也就是没离太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不然他再怎么闹别扭也非得留在曲幽身边,虽然不知缘由,但那家伙身边百鬼莫侵绝非虚言,黑瞎子怎么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其实也不能说是闹别扭,他可不是那种扭捏的性子。
诚然曲幽对张起灵格外的偏爱让他颇为不平,但同时也让他窥见另一丝可能性。
从最初的无元到如今的曲幽,黑瞎子都很难在她身上感到人情,即便她的作为完全契合了他的需求,也感觉不到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只有一种被强烈的被看破参透的、不受控制的危险感,久而久之,他几乎都要默认曲幽其人没有感情了。
所以不妨把自己当作一枚落叶,风起时跟着飘飘荡荡,风止时留驻原地默默等待,保持这样若即若离的、暧昧又疏远的距离,直到这阵风完全消散,又或者他这片落叶烂在地里,无形无踪。
拥有这样的陪伴,也便是他的最低要求了。
可曲幽对张起灵的偏爱让他知道,即便是她这样的人,也拥有主动爱人的能力。
——这让黑瞎子重新找到头绪;他想要在曲幽身上得到的,绝对把握的安全感,并不是完全没有拿到手的可能。
让曲幽从零开始顿悟感情实在是地狱难度,本已被黑瞎子列为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但既然她对哑巴有爱——哪怕是有细微差别的母爱——那么以此做对照组来施加引导,进而让她爱上自己,也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
平心而论,曲幽对黑瞎子确实给出了诸多宽容与指点,亦付出了不少精力,引导他踏上修行之路……但就像小孩子从来不觉得家长关心成绩就是关心自己一样,这样的付出,在黑瞎子看来,同样与爱无关。
本来,黑瞎子也不是非要被爱不可的人;但曲幽这种情况,用强的也不现实,没被用强就不错了。
要不是没办法真正对曲幽造成威胁,黑瞎子早就简单粗暴地走黑化路线了,放任她陷入绝境再成为她唯一的希望,手搓生死危机然后来一波吊桥效应不比什么都强?还搞什么纯爱啊。
别的不说,就他亲身体会而言,斯德哥尔摩真的很好用,最多注意着多给点儿甜头,别一个不留神整成PTSD就行。
什么以退为进,什么你不爱我你爱他,临走前的话都快把攻略甩她脸上了。
“你这样看过我吗?了解我吗?想过我吗?你凭什么说爱我?”
……
心中复盘三天前的举动,黑瞎子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有点用力过猛。
他虽然向来对人情世故能够洞察,但多数时候更乐意当一个局外人,乐呵呵地旁观吃瓜,化身为猹在瓜田上窜下跳。
……而几乎不会主动去利用他人的感情,又或者暗中委婉地诱导他人按自己说的做。
毕竟他向来是那个直接提意见,随便你听不听的人。
这种情场上的精细对弈,他真是第一次上手,纠结半天摸出手机,毫无意义地摆弄。
短信的历史消息大多是来自吴邪的,除了一条报喜的“一切顺利”,就是问他还在不在曲幽旁边,说小哥大概率会过去,让他照应一下什么的。
隔了两天,问一句“你们汇合了吗?”
隔了几个小时,又说“对了,张海客在他身边。”
失去视力这段时间又收到了新短信,八成还是吴邪,虚情假意地说“这边都忙着呢,闲着没事回来搭把手”“看在我们塑料师徒情的份上,停止你的度假行为”之类的。
笑死,用脚趾想都知道这家伙就是拐弯抹角想打听哑巴的行踪。
黑瞎子哼笑一声,收起手机,喃喃自语:“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还是别指望了……”
于是一通电话也没拨出去。
咽下喉咙里要溢出的对张起灵的吐槽,黑瞎子看了看周围愈发浓郁起来的阴气,再度咋舌:“荒郊野岭怨魂多啊。”
好奇地凑近,这些个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残魂也不会躲;带着个阴森森的尾巴逛了一圈,发现它超过一定的范围就不会再跟随,调查一番发现它的活动范围不能离尸骨太远。
黑瞎子掏了掏口袋,点了根烟,也不抽,就立在地上:“咱这身上也没带香,来根烟先凑合凑合吧,死得已经很随便,地下就别过得太寒酸了。”
残魂:“……”
黑瞎子笑了笑:“看你这样子也不是能受到香火的,这样也好,回头有了力气到处害人可就不美了。来口断头烟,马上送你上路咯——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我也没那个能力,遗憾。”
残魂:“……”
黑瞎子又叹道:“你说你啊,该投胎投胎了,搁这儿跟着我不是回事儿啊,这根烟送你,再跟着我就找人除了你,听见没。”
残魂:“……”
也不管它是不是真听懂了,黑瞎子拍了拍手,起身慢悠悠地回程。
这个能力开发下去,他后面可能就不需要曲幽领路,也能自己找到鬼门所在了吧?不过他找鬼门做什么,闲着没事趟鬼门关玩?
贴合实际应用来说,墓葬的特殊风水,过去他还需要肉眼观察一下,以后他只要往这地上一站,整片山头任何大小坟墓都在他的感知中无所遁形,说不准还能远程判断下斗难度。
——不过他也好久没下斗了,主要突然不缺钱了,这事儿也不是他兴趣爱好。
能当条咸鱼,谁乐意天天玩儿命啊。
是时候金盆洗手了。
大不了以后和曲幽一起上街卖艺,一个唱歌,一个拉二胡,凑合着过呗。
密林中一片静谧,远离尘嚣,黑瞎子不期然想到一个传说:
神明如果非常喜欢一个人类,就会把他隐藏起来,让他再也回不到人间,从此只陪伴在神明左右……也就是“神隐”。
仔细想想,他也是被神隐过的;当初那个下了奇怪结界、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的山林庭院……只是他接受不了被圈禁在小小的地方,想方设法地逃跑了。
——此处需要忽略当时庭院的第三人。
如今他倒是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跟着曲幽漫无目的地四处旅行,不和旅途的过客产生不必要的交集,也惫怠于回复曾经朋友或弟子或老板的消息;虽然并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平时还要帮她处理必要的社交,但真有几分与世隔绝的韵味。
失去维系视力与生命的强烈愿望,又或许是因为心境被强行开拓过了,一时间心境非常空旷,有一种介于空虚与充实之间的奇妙感觉;一念觉得过往皆成云烟,一念又觉此生跌宕多姿,忽而觉得自己那些亲情友情爱情都太过单薄不值一提,忽而又觉得被所有这些情绪压得无法呼吸。
哎,也不知道曲幽现在怎么样了,听完他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多少会给点回应的吧。
但是会给他什么样的回应呢?是接受,还是拒绝呢?
虽然她好像暂时没有明确拒绝自己的先例,但是想想之前她一声不吭就自己先出发去了西藏,隔了两个多月才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黑瞎子微妙地紧张起来,加快步速,不多时就回到了村庄——曲幽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以他的感知力,靠近到她身边三百米左右就能明确感觉到。
那种圆润又深幽的收敛感,让兵锋的冷锐气息都玩笑似的曲折柔和起来。
她似乎天然有一种让一切回归平凡中庸的气场。
毫不夸张地说,开辆军用吉普到她身边,都能因她的气场变成平平无奇五菱宏光。
这种气场很难被人察觉,因为它太容易融入普通的人群之中,它让庸俗的人文雅,让孤高的人平俗,它能安抚不安,平息杀机。
无能而自卑的人遇见她,会感觉看到希望;一身煞气外溢的人遇见她,会感觉心境平和,仿佛找到人间归宿。
她简直天然是缺陷者的人生导师、非日常职业者的梦中情人。
灌木丛里悉悉索索,有鸟雀的振翅声、虫蛙的鸣叫声、蛇腹滑过泥地与树枝的声音;周围人气渐盛,脚下踏着带泥的岩石块,能听见母鸡追逐、振翅的声音,以及人忽远忽近、时有时歇的交谈欢语声。
下了坡路,黑瞎子脑海中自动构建出了眼前的场景——
前院中,曲幽坐在小马扎上,张起灵半蹲在她旁边,掌心中散落一层薄雪似的小米,周围五六只黄澄澄的小鸡滚来滚去,好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还没搞清楚该在车底的人是谁,黑瞎子感受到曲幽投来的视线,温热而专注,仿佛裹挟着细腻的、不言自明的感情似的,让他无法忽视,无法拒绝,只能被这样奇妙的气机牵引过来,心中想着:
就是这样,这就是他想要的。
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一手压着她的肩膀,嘴唇在她的眼睫险险擦过。
张起灵:“咳!”
黑瞎子:“……”
破案了,该在车底的是哑巴!
也不知是什么微妙的似有若无的默契,两个人同时看向曲幽。
张起灵:“我不想要继父。”
黑瞎子:“张海客呢,怎么就你们在这。”
曲幽:……让我想想先回答谁。
然而这二位爷争起宠来完全不需要当事人曲幽参与。
张起灵:“失踪几天,回来有事?”
黑瞎子:“笑死,我也不想要哑巴儿子。”
说到这里,两人又是一阵默契的沉默,只是这眼神交流间,隐隐有些敌意的电光。
张起灵收起了话头,准备等和曲幽单独相处时,再给黑瞎子上眼药;黑瞎子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私底下打打架得了,当面吵架那就太难看了。
真烦,闲着没事收什么养子呢?
黑瞎子咋舌,刚想随便岔个话题出来,就听张起灵很有争胜心地抢答:
“晚上吃什么呢?”
……还挺接地气。
曲幽本身不太需要进食,但照顾着儿子的心情,也不想表现得太过特立独行,所以近一段时间都是一起吃饭的;乍然被这么一问,心态也十分自然,瞟了一眼小黄鸡,便道:
“小鸡炖蘑菇?”
黑瞎子:“噗。”
张起灵:“……妈!”
嗯……不是说共情不好,但作为捕食者同情被捕食者就没太大必要了,过度良善的话,真的不会敌我不分吗?
敌人和朋友的界限可能还比较模糊,但是同类……好吧,严格来说,儿子这种情况也不是随便一个人类就是同类的;在无法给他确切的同类定义之前,就先保持现状也未尝不可。
不过真的不是同类吗?
天道之下,人与虫豸、蜉蝣、牛羊、草木也没什么不同,即便是一块石头也可以说是同类吧。这样来看,张起灵倒是隐隐有一颗圣人之心,但他的实力允许他拥有这样的心吗?
若是弱者拥有这样的内心,善果是俯首甘为孺子牛,恶果未尝不会被敲髓吸血。
如果不能变得更强,强到有足够的实力捍卫自己的内心,那么最好趁早扭转这样一颗圣人之心吧;反正她也从不期待自己的孩子去当圣人,只希望他平安顺遂,在这世界上拥有自己的一席安憩之地,幸运的话,再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一个人最稳固的归宿,一定是自己给的。
曲幽希望张起灵有一天,也能够强大到拥有建立和守护自身安憩之地的能力。
但这样的结果要如何达到呢?曲幽感到一种沉重的不确定的压力——
或许为人父母都会感受到这样的压力,恐惧于代替孩子做出决定未来的选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到最优解。而一旦习惯了代替孩子做决定,完全成为了他一生的掌舵人,拥有了操控对方人生的权力……
难以放弃手中的权力,也是人的劣根性之一。
很难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曲幽缺席了他的半生,无形中免除了做这种操控他人生的选择题,可以大方地放手。
张起灵半蹲下来不比曲幽坐马扎矮多少,突然被伸手揽过肩膀抱住时,他还有点懵懵的。
“……变强,还是变坏,你选一个。”
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张起灵一琢磨,也就知道妈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了;没有犹豫地,他攥着她的衣袖,说:
“我想变强。”
黑瞎子默默地笑,心说你小子还不够强,不如多长点心眼,省得裤衩都被骗走,不过没来得及调侃两句出口,便听曲幽平淡而坚定地说:
“那么我会让你变强——这个世界上,绝对的强大。”
黑瞎子:“……”
妈的,感觉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