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时三天,加了两次油,车找个比较隐蔽的野外停了,借着手心的印记指引,张起灵来到云贵山脉的某处村落,先偶遇了莫名一身鬼气、正在失明中却没有再戴墨镜,仅仅是闭着眼的黑瞎子,又见到了自称“曲幽”的妈妈。
张海客:“哦吼。”
张起灵:“……”
按住蠢蠢欲动的张海客,看看黑瞎子,又看看曲幽,张起灵皱起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后还是黑瞎子挠了挠眉毛,笑道:“我眼睛没什么事。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我能感觉到它‘活着’,暂时也没有‘死亡’的征兆,大概在某种开眼的适应期吧。”
过去眼睛恶化时,总会让他感觉自己正在从内而外地腐烂——从眼睛开始。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迫切地寻找治疗眼睛……或者说,至少能遏制情况恶化方法的原因。
张起灵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你现在看起来不像活人。”
单就气息来说,更像是某种阴物……又像某种镇阴吸煞的东西,反正左看右看也不像个热乎的人类。
虽然以前他身上就有一股强烈的阴煞气,但人气也很明显,现在这样的改变……
张起灵默默看了他一眼,黑瞎子挑眉应战,两个人对了个莫须有的眼神,或许本质上只是同时捕捉到了那个变化陡生的气机,一个呼吸间就乒乒乓乓地过了好几招,随即齐齐收手,一个笑眯眯地嚼辣椒,一个面无表情地端起茶杯。
张海客、曲幽:“……”这是你们两个的特殊暗号吗?
他们无意识地对了个眼神,张海客从曲幽的眼中看见熟悉的清澈与平静,顿时感到一阵头大,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清澈中,并没有强烈的隔绝感与距离感,这意味着她很稳定,有足够支撑自身存在的自我认知,和失忆时完全空白的张起灵并不相同。
张海客搭话道:“你就是族长的母亲?”
很有点针锋相对的火药味。
进门一个眼神,张海客就能领会到在场几人的人际关系亲疏,这是一种常年深刻的社会历练后的读空气的本能。很显然,张起灵是依赖且期待她的回应的,可曲幽的反应却很平淡,甚至根本不记得两人的关系……这样也配当张家族长的母亲?
虽然他知道曲幽和张起灵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还是要吐槽一句:
你们张家内族真就把亲缘命浅刻在血液里了呗?
——当然,只敢在内心吐槽。
族长跟前克制着不太放肆,但还是忍不住给自己人找点场子的平平无奇族长铁粉罢了!
坦然接住了族长不赞成的目光,张海客的目光依然胶在曲幽的脸上。
曲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正是因为反应过来了,更觉得很茫然:“……啊?”
“……”
张海客顿时感受到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
只见张起灵攥了攥手心,向曲幽伸出右手;曲幽的视线掠过两根长得畸形的手指,顿在他手中隐隐亮起的“元”字上——
她注意到这是一道以血缘为基的契约秘术。
除了具备感应、寻踪、回溯、认亲的基础效能,这道秘术还可以作为身份认证来使用,约等于一枚太子令牌,可以令他拥有基本同等施术人的契约地位。
一来,意味着施术人布下的多数结界、阵法对其无效化;二来,意味着他对施术人的普通契约兽拥有一定的号令能力。
这种契约秘术本身并不复杂,但由于对血缘相似度要求高,而且父子结契的强度和成功率远低于母子,实用性并不高,通常只有极具底蕴的大家族才会用到这种秘术,经过一定的改动后,方便隔代返祖的天才进入家族禁地修炼取经……久而久之,也就失传了。
虽然这种程度还称不上是仙家手段,但总感觉出现在这个世界也很突兀。
“你挺有仙缘的。”曲幽流露出些微惊异的神色,不是因为有仙缘的人少见,而是因为竟然在一个根本没有仙界的世界见到了这样的人。
在张起灵的眼神默许下,曲幽伸手拉住他的手,在指腹按在他手心元字的一瞬间,突然感到一股奇妙的热流将二人联结起来,忽然呼吸同调,心跳共频。
那是一种生命孕育之初的,血脉相连的感觉。
“……!”
曲幽虽然知道这种法术,但毕竟从来没机会用过,也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原理让人一瞬间就把亲给认了;本来还挺担心自己对这个法术不熟悉怎么办,但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竟然真的可以强烈到不需要额外的术法唤起。
当然,也是因为在施术的时候,这种亲缘联系就已经被加强过了。
张海客注意到这位族长小心翼翼地回握住她的手,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欢欣之中夹着复杂的哀伤与歉疚,最终只是嗫嚅着喊了一声“妈”。
……这种时候,或许应当悄悄退场,把时间交给两位相逢不相识的亲人了。
他悄悄地起身,余光扫过斜对面的曲幽,下意识地搜集更多信息,但视线恰好被挡住——黑瞎子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抬起胳膊拍他的肩膀,张海客下意识躲开,但竟然完全没有躲过,原本动作的落点没有稍稍变动,二人的相对距离也几乎毫无变化,真是如影随形一般的写意身法,这让他悚然一惊。
只见黑瞎子扬起嘴角:“好了好了,没事情做我们可以出去过两招;便宜你了,我陪练费很高的。”
张海客:“……”想揍我大可直说。
不相干的人离开后,屋里又只剩下两人。
握起的手自然垂放在桌沿,一方眷恋着这种血缘带来的亲密感情,另一方透过秘法悄无声息地摸索着对方的心绪感受。
曲幽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一个人。
包括外貌穿着,包括面相骨相,包括掌纹眼神……
这样的观察并不会令人不适,但其中并无往日的亲密与温柔,只如溪水一般沁凉,多少让张起灵感到些许尴尬的、本不应当出现在亲人之间的距离感。
一时的温情像是幻觉一样迅速消退,在这逐渐生疏的氛围中,曲幽终于开口道:
“我真的很抱歉。”
她的声音中满怀歉意与哀伤。
“坦白说,我没想到自己会留有后代……更没想到留有后代后,还把你忘记。”
“一直以来,妈妈没能好好抚养你、教导你,没能带着你慢慢长大,是妈妈对不起你。”
“不论世道如何,人心如何,你本应当至少有一个一直爱你的妈妈,而我却没能做到,甚或需要你一路找到这里……孩子,你受苦了。”
“妈……”
其实曲幽并非他的生身母亲,张起灵当然知道这一点,只是此刻突然觉得被石子卡住了咽喉似的,心头酸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过往记忆中的那些从他心中流过,本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委屈,忽然显露了痕迹,一齐翻涌上来——
一无所知的他,原来一直被这样爱着吗。
“你很勇敢,也很伟大,如今也已经成为一个很强大的大人了……”她说,“真的很惭愧,妈妈甚至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但希望你知道,你在妈妈眼里,永远是一个奇迹;能够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她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抱住他的肩膀,让他把脑袋倚靠在自己的肩上。
“谢谢你来找到我,谢谢你让我想起你。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嗯。”肩颈身躯传递来的体温消弭了陌生的距离感,张起灵轻轻靠在她身上,把难以遏制的泪意化在她肩头的衣料中,过了两秒,才后知后觉地抬起胳膊,回抱了她,“……你对我也很重要。”
-
张起灵二人,暂时将与他们同行。
知道这件事的黑瞎子,有种微妙的,二人旅行被打断的感觉。
说厌烦,也称不上,只是一种单纯的生活节奏被打乱的不适,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多。
但自那天曲幽见过张起灵后,时而就会发一会儿呆,今天,他又看到她站在窗前发呆。
……严格来说,也不是能看到。那天从鬼门口回来,他就看不到了,只是如今这种视力的缺陷确实已经完全影响不到他的日常生活,即便是一个人的表情,他也不需要看见,就能从他的呼吸、心跳,以及一些小动作带来的细微声响,包括这个人身上的味道等各个方面窥见端倪。
黑瞎子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烟,取一支点燃——
他好像已经很久不抽烟,也不是为了什么人克制,就只是想不起来抽,也不怎么想抽而已;但这两天,他突然又想抽烟了,当时他翻翻口袋,找到一盒完全洇湿的无法点燃的烟,现在手上这一盒,是他后来重新买的。
他走到窗边,虽然曲幽完全没有看过来,但他知道她知道他在身边。
或许现在也不是他想抽烟。
黑瞎子闭着眼睛,侧头仿佛是在看向她,心里隐约觉得她此刻应当比自己更需要烟草。
他低头吸了口烟,又侧着头探去,精准地把二手烟吹到她鼻子前,笑道:“愁什么呢?该不会还在想那小子的父亲是谁吧。”
“……当然不是。”
这种事她完全不在乎,她只要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就足够了。
她想的是,那天认亲时她手心隐隐的微光,并未汇成一个文字。
——她的孩子,时至今日还没有名字。
但这件事就不必与人说了。
其实曲幽还察觉到,张起灵没有自己的**——如果说一个孩童,还会因为好奇这个世界到处跑跳玩耍,他甚至只要吃喝问题解决,没有人打岔,就能发呆一整天。
这一点真的和她自己很像,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于是就很自然地,把这种**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对于曲幽来说,压力颇大;她居然要教儿子一个,她自己也搞不清,却偏偏不可避免的问题。
她尝试带他去进山采采草药,结果他对草木药性能说得比她还头头是道;打个猎吧,他分分钟能把半座山的大小动物都搞定;钓个鱼吧,他拿把黑金刀当鱼叉,一叉一条鱼,比她钓得快多了……
绝对的目的导向,并不会从娱乐活动中找寻放松娱乐,只会以最有效率的方式达成目标。
曲幽喃喃道:“……不然,明天带他去跳跳舞吧?”
黑瞎子:“过分了,你怎么没想过和我跳跳舞呢?”
曲幽:“……”
空气寂静了两秒,黑瞎子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看不见,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刚才那一秒,曲幽肯定满脸写着“你不要无理取闹!”。
但她马上就会领悟到,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他想要被关心,想要心灵上更亲密的接触。
然而,在曲幽伸手碰到自己脸颊之前,黑瞎子微微仰头避开了。
“干什么,想耍流氓?”
言语与动作中透露出切实的拒绝,让曲幽稍微愣了一下。
渴望是真心的,拒绝也是真心的,这让曲幽有点混乱,不太能理解人心的复杂。
她迟疑地回答:“想摸摸你?”
“想摸我?”黑瞎子笑了笑,“不,你不想。就算你想,我又为什么要让你摸?”
曲幽说:“我爱你。”
“不,你也不爱我。”黑瞎子淡淡道,“你爱哑巴。你和他确认亲属关系的第一眼就在看他,你可以用一瞬间了解他的半生,然后还一直在想他。你这样看过我吗?了解我吗?想过我吗?你凭什么说爱我?”
曲幽怔了怔,眨眼的时间,窗外已空无一人。
表白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成年人需要诱惑.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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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