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十几分钟,夹杂着吴慧文的哭腔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余添星总算是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事情就发生在大前天,余添星他爸余辉开着自家的小卡车在给水果店进货途中,路过一个三叉路口时,有个老太太忽然从路旁停着的小轿车后面冲出来,冲到马路上,刚好就冲到小卡车前头。
余辉赶紧猛踩刹车,幸亏反应还算及时,并没有发生人被撞飞当场毙命的惨事,但老年人身子骨毕竟很脆,被卡车碰了一下,撞得身子往后连连推了两步,直接侧躺在地上,人立刻就不行了。
人命关天,余辉跑下车马上先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救治。
哪曾想,老年人脱离生命危险后,对方家属却狮子大张口,腿骨骨折外加脑溢血两场手术还有住院费林林总总加起来,开口就要了40万的赔偿费。
吴惠文和余辉本来也没想过要逃避赔偿,但听到这个报数,两人当场就懵了。
余辉更是急得满脸通红,跟那老太太的家属当着医院里那么多医生患者的面辩论:
这明明就是那老太太不走人行横道从一旁道路卡视角冲出来,怎么能让他担全责赔偿那么多钱!
……如果非要说责任还轮不到他头上!
后面有人看热闹出主意叫他们去收集证据,交给公安机关处理。
事发当时正是晌午过后,日头毒辣得紧,街道两旁的店都没开几个,路上行驶的车都没有,行人就更别提了。人证这一块是铁定没有的了,两人就想着看看调一调当时案发现场旁的监控录像收集下证据。
他们找了一转现场,最后发现路边有家火锅店门口有一个监控。
两人商量着,想着等晚上火锅店开门时找老板要一份监控录像以证清白。
然而当他们找上门,向火锅店老板说明原委后,老板却因为不想“多管闲事”直接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余辉和吴惠文这两天轮番上阵找了几次,老板依旧不肯松口,不愿意交出监控录像。
没办法,他俩只好将这事交给交警处理,结果交警上门,同样吃了个“闭门羹”。
折腾来折腾去,事情最后还是彻底没辙了!
这40万怎么也得给人家赔了!
余辉愁得这几天头发都白了不少,多年来的积蓄这下子全没了,还要欠上亲戚朋友一屁股的债!
吴惠文更是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
“儿啊,”吴惠文哭声悲怆,“我们堵不起你的体育梦,你就听家里人的话,回来好好念书,上个大学,安安份份的生活好不好?”
“……家里还缺多少钱?”
“起码还要10万。”吴惠文故意将借款抬高,说完她又补充了句,“儿子,你别担心钱的事,你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赶紧回家来开学了。”
余添星没有听进去她最后的话。
他沉溺于自责之中——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他身为家里的男人却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上。
他皱着眉头思索了良久,终于,开口道:“这些钱我来想办法吧。”
吴惠文听他说完后,被震惊得止住了哭声:“什么?”
顿了顿:“你想什么办法?你哪来的办法?”
“你不用管。”
“你是不是要去找你那些冠军教练借钱?”吴惠文意图被打乱,火急火燎地打断他,“妈不要你去借钱!妈只要你回来安安心心念书!”
余添星心口烦闷得紧:“我说了你们不用管,拿到钱后,我会把钱打到你们卡上。”
“你妈叫你滚回来念书!”余辉的声音忽然从电话里咆哮出来,“多大岁数了听不懂大人说话吗!”
余添星深吸口气:“我会把钱打到妈那张卡上。”说完,不待余辉接话,直接将电话挂断。
*
晚上,宿舍。
他坐在桌前,低着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边整理一会儿要说出口的请求,一边等待着田震淮的回来。
几天前田震淮随口胡吹的话,现在倒是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9:08pm。
门被人打开,田震淮哼着小曲,扭了进来。
“哈……热死人了这个天气。”他一回来就抱怨一句天气。
他走到床边,将上半身衣服直接扯掉,裸露着上半身摆了个自以为很帅的pose。
然后一打眼,见余添星直勾勾地盯着他,脸色一变,慌忙双手交叠抱在胸前。
“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他看似在开玩笑,但说句实话,他心底多少还是有点犯怵——
他差点忘了余添星性取向不正常这茬!
田震淮记得那天看何洋夺冠,他偶然瞥见余添星看何洋夺冠的眼神,顿时,一股电流直窜天灵盖,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那个眼神并不是单纯的崇拜那么简单。他田震淮活了19年,恋爱经验不算丰富,但多少还是认真谈过那么几场(虽然到最后都是一地鸡毛)。
他太熟悉那个眼神了,前任女朋友看他就是那种眼神……
他对于任何性取向秉持尊重,但他自觉自己是个传统的人,所以当他发现余添星对着何洋流露出那种眼神时,要说厌恶吧,也不至于,就是真发现身边有朋友这样,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一定的排斥。
田震淮看余添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该不会这小老弟被何洋拒绝,发现天上的月亮够不着准备移情……
“……田哥,”余添星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却是半点玩笑的心思都没有,“你有空么?”
完了完了完了!
室友要约你怎么拒绝?
“你上回说的,俱乐部的工资,是真的吗?”
“……”
“当然是真的,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虚惊一场,田震淮松了口气,放下手,整个人放松了不少,“你不会现在就想打退休的主意了吧?”
“能给我讲讲,加入俱乐部有什么要求吗?”
“老弟……你才17岁,年轻人要有点斗志,怎么能现在就想着躺平?!”
“不是……”余添星垂眸,犹豫了一下,“我……我手头有点紧。”
田震淮一惊:“你做了什么?不会网贷吧?”
“不是!没有,哥你别问了,行吗?”余添星最后的话语像是在卑微地恳求。
田震淮看了他一会儿,摸摸自己后脑勺道:“你要是金额不大,我手里头还有闲钱,以后你发工资了还了就是。”
余添星摇头。
田震淮再度震惊了。
难不成这老弟真摊上什么事了?
但是……
田震淮思索了一转,还是觉得有必要给余添星讲清楚:“我可以带你进俱乐部,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你必须要想明白了,我不是不愿意帮你,你现在想要为了点钱去俱乐部,到时候就没那么好出来了。”
俱乐部的工资既然这么高这么诱人,但为什么大批大批年轻的运动员还是情愿留在省队拿着几千块的工资也不愿意去俱乐部?
原因很简单——搞体育的,试问谁没有一个想成为职业运动员,站上最高领奖台,名利双收的梦想。
但梦想是有成本的。
运动员如若不是因为一些原因走投无路或者年纪大了,谁都不会想要主动退出这场充满成功诱惑的“竞技游戏”。
谈完利弊后,余添星果然埋下头不再接话。
田震淮挑挑眉,对他这个反应并不意外。
“你想明白了再找我。”他对余添星说。
*
余添星自然是听明白了田震淮的意思。
虽然他不知道俱乐部会使什么手段,但加入俱乐部,基本上就算是告别竞技体育这条道路。
他这晚并没有立刻回答田震淮。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底,让他无法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最后他询问得知了田震淮最多借他两万。
失眠到了凌晨一点。
他躺在床上,回想自己的游泳生涯。从6岁到现在,整整十一年。
这十一年他究竟是在追求个什么呢?
小时候他也曾放出豪言壮语,立志要当奥运冠军。
然而从初中开始,他的个子就停止了变化,父母曾带他到处去测了数次骨龄,偏方试了一堆,得到的结果都不容乐观。
个子发育延缓,最残忍的就是表现在成绩上,当他跟他从前一起训练,被他甩在身后的小伙伴接连游过他,退役的退役,进省队的进省队,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像是被命运之神所遗忘。
就在他终于被迫接受了自己长不高的事实,想要老老实实地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考上一所好一点的大学时。
方涛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他就被方涛捡入了省队。
他来到这里,像是开了挂一样,有方涛指导,有许自源带。
还认识了何洋!
他的成绩也再度有了大幅度的进步。他以为,他有了希望,他可以凭借努力,摆脱掉身高的束缚。
然而,现实还是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
——哪怕他付出的努力比旁人多上更多,哪怕他的动作做得再好再标准,他也只能短暂的,超越别人一点。
一旦动作稍有变化,他就会再度被旁人所超越。
而那些他忽然得到的珍贵的东西带来的阴暗的另一面,嫉妒、排挤、陷害……会抓住机会,加倍的反噬而来。
他翻了个身叹了口气,他想,都这样了他为什么还要坚持下来。
一开始,是不愿辜负父母的期望。
到现在就连父母也不希望他再坚持下去。
他还有什么坚持下来的理由呢?
余添星大脑一片混沌。
像是植入的程序完全不符合要求时,电脑陷入了死机,无法运作。
何洋……
混沌不已的思绪中,余添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何洋的样子。
何洋说,你要加倍努力,爬到他们到不了的高度。
心底的一股倔劲骤然被激发出来。
想和何洋一样站在泳坛之巅,仿佛化作了心底坚持下去的最后一根支柱。
只要他还有进步,他就想坚持看看。
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让何洋失望。
但第二日上午,又是测试日。
余添星的整个状态都不好,热身途中,他脑子里晕晕乎乎,所剩无几的意识里,全被昨日电话里父母说的事情所占据。
10万块对他们家来说,不是小数目。
思及至此,他不禁又开始动摇。
最后,测试成绩出来了。
他的成绩降到了52.11s。
已经彻底失去了与王一帆竞争的机会。
这成绩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身上,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找到田震淮,告诉了对方自己的决定。
“你想好了?”田震淮再度询问他一道。
“嗯。”
田震淮看着他,点了点头,垂下目光。似乎有些可惜。
“你把你的简历发我一份,我一会儿就去给你联系俱乐部的人,约定好时间后,我给你说。”
“谢谢。”余添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动力,看着熟悉的健身器械,他却只想找个地方躺躺。
他中午看手机时看到何洋他们这周末就会回来了。
他仿佛可以想象得到,到时候,何洋像个出征塞外的将军,带着他满身荣耀归来。
而他,则会像个逃兵一样,灰溜溜地收拾行李,贴着墙角,在极力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下,逃出这个地方。
他没脸见方涛,没脸见许自源,更没脸见何洋!
余添星忍不住拿手臂挡住眼睛。
手臂传来潮湿温热的触感。
*
晚上,在寝室里。
田震淮告诉他,俱乐部那边对他的成绩还算满意,愿意以两万每个月的工资聘请他,但是人家想在星期六的时候,约他到河海公园见一面详谈。
余添星心中松了第一口气。
他又叫田震淮问问,俱乐部那边能不能预付5个月的工资。
俱乐部那边的人回复的很快,说,如果余添星在河海公园跟他们面谈时,愿意展现一下实力,他的实力确实如他的简历上一般,预付他5个月的工资没有任何问题。
听到这个回复,余添星松了第二口气。
他现在的实力,虽然说夏季锦标赛不一定能拿到名次,但跟他简历上比起来,是绰绰有余的。
接下来,就是他安安心心准备打退役报告的事情了。
余添星在网上四处查阅资料,认认真真写了一日退役报告。
星期五下午,看完何洋最后一场200米蝶泳夺冠后。
他拿着退役报告,走到了他第一日来时,方涛带他来报道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正在值班的老师一眼就认出了余添星。
她记得那小孩,内向腼腆,个子小小,一点都不像队里其他队员那样咋咋呼呼。
她看着余添星敲门,点点头示意他进来。
然后,小孩缓缓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递交在她桌上。
她没有问余添星怎么了,而是将那片纸拿起来认真看了一眼。
小孩的字略显潦草,但胜在整体排列得还算工整。
只扫了一眼题目,她将这份退役报告重新推还给余添星,说:“你这个不符合规定,打退役报告首先是要交给你的主教进行签字,我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