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心迈过醉仙楼的门槛,此时天色已逐渐黯淡下来。长街上行人匆匆,各忙各的事情,商贩们也在日落前忙着收拾货物回家,没有人会注意到符心难看到极点的阴沉脸色。
天边,一抹淡淡的月牙缓缓显现。符心回头瞥了一眼醉仙楼那斑驳的牌匾,紧抿着嘴唇,没有说一句话。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从二楼传来的,跑动间还撞到了一个女子,立刻引起一阵惊呼声。
“符大人!等等!”
赵琅跑得太急,连鞋都没穿好。眼看符心扭头就走,他快步追上去,手毫不顾忌地搭在符心肩上,没注意符心想杀人的脸色,有些着急:“符大人,陛下旨意,不可不从啊!”
“符心无能,不能从命。”
“这是要杀头的!”
赵琅拦住符心去路,不顾街上人等异样看笑话的目光,拔高声调:“难道你果真要抗旨不尊?符心,你好好想想行不行?”
既然他已经直呼自己的名字,符心也不想客套了。她双手交叉于胸前,抱着胳膊目光凛冽,语气冷淡至极:“赵大人要这样说,符心也明白告诉你——我宁愿杀头,也不接这道要千刀万剐的旨意。”
赵琅简直是拿她无可奈何。
他沉默半晌,语气降低,死盯着符心:“那你要连恩人的性命也害了吗?你别忘了是谁向陛下举荐的你!”
他们这一番吵闹,引得街上不少人回头观望,甚至有人暗暗发笑,以为是哪家娘子从醉仙楼里把夫君捉了出来。
符心抿唇,心中烦躁至极。
方才赵琅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符心立刻就知道,这看似让她暗中追查的旨意,就是逼她送死——最后查出来的真凶,必定是她万死都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可赵琅也没说错,如果她抗旨,那陪着她上断头台的,一定也有当年救下她性命的恩公。符心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延绵的肃穆天色,忽然有些犯晕恶心。
多可笑,多年刀山火海中挣出来的一条命,竟然只因一些人的几句话便要葬送。
符心的眼眶泛红,竭力不让眼泪流下。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手中还拎着一块帕子。赵琅叹了口气,愁容满面:
“别说你不想接这道旨意,我也不想。但谁让我姐姐是贵妃呢?陛下对我家恩宠有加,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符心,你信我一句,只要我赵琅在,绝不会让人害了你的性命。”
符心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勉强抑制住鼻头的酸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中千丝万缕情绪交织在一起,能说出来的也只有一句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威胁:“要是我死了,一定拉你陪葬!”
“哎哎哎……”赵琅松了一口气,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赵琅一定陪你一起赴黄泉!我们现在,真可谓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符心今日格外的沉默,但赵琅知道,她这也算是默认了。风吹过,符心指尖拨开贴在面上的碎发,赵琅莫名觉得,有些尴尬。
“所以,你打算从哪里开始查?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夜风微凉,赵琅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
符心沉默片刻。街边酒家挂起灯,灯光混着夜色在她脸上投下半边削利阴影,更显冷峻。
“刑部大牢。”
赵琅一愣:“去那里做什么?”
“刑部前些日子抓住了纵火之人的同伙,审了这些日都没个结论。我还真想去看看,他们是怎么审的?”符心语气中藏着冷笑。刑部的人也不全都是吃白饭的,之所以一无进展,必有隐情。
赵琅有些犹豫:“这……毕竟陛下已经结案……你容我想想。”
“不是暗中调查么?”符心打断他,眼神锐利,嘲道:“赵大人,这就被难住了?”
赵琅一手扶额,也实在没办法,为了男人那点死活丢不掉的面子,顿时挺直了腰杆:“怕?我赵琅什么时候怕过!走!”
夜色深沉,大牢门口两盏昏黄的灯笼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存的萤火。赵琅早已叫人备好一套随从的衣裳,将符心拉到树后,递给符心一套:“换上。”
符心愣了愣。她以为凭赵琅权势,应该能够光明正大进去。赵琅窥她神色,没好气道:“你还真以为我手眼通天啊?这是刑部大牢,我怎么能大摇大摆带着你一个锦衣卫进去?”
符心无法,只得照做。两人走向大牢门口,守卫的兵士本来开始打哈欠,一看有人来,立刻拦住他们:“什么人?”
“吏部赵琅。怎么,不认得我?”赵琅语气傲慢,那架势,好似比天王老子还要牛,听得符心直起鸡皮疙瘩。
兵士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了一番,又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迟疑道:“这么晚了,提审犯人?我怎么没接到上面传令?”
符心心中一紧,却见赵琅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圣旨在此,你敢阻拦?”他将皇帝的那份手谕举起来晃了晃,实际上里面的内容牛马不相及。
兵士被他唬住,又不敢得罪贵妃的弟弟,只得喏喏道:“小的不敢,两位大人进来罢。”
他让开身子,钥匙插进锁孔,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令人作呕,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符心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下意识看向一边昂首向前的赵琅,本以为他一介文官衙内,见此情景怎么也要骇上一骇。却不料赵琅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面色如常地走在前面。
昏暗的牢房里,一个个囚犯如同被遗忘的鬼魅,蜷缩在角落里。符心跟在赵琅身后,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或绝望的脸,心中涌起一股不该出现的苍暮。
“就这儿。”
走到尽头,赵琅扫视一圈,指了指最后面的牢房,对符心道。
符心觉察出些不对。按理说,赵琅不应该见过这些人犯,怎么这么轻而易举地便认了出来?她斜眼看赵琅,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之前找过他们?”
赵琅走上前,一面耐心开牢房上的锁链,一面解释:“陛下既然让我查案,总不能什么线索都不给我吧?总是要让我知道一些的……诺,你想问什么,进去问吧。”
符心一眼,便看到赵琅身后牢房里的古怪。
这间牢房格外的大,里面铺满沾着血迹的干草,脏乱不堪。可奇怪的是,牢房里没有别的犯人,只有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中年人。
他已然是受过刑了,身上鞭痕交错,血迹早就干涸,触目惊心。灰尘覆满四周岩壁,犯人听到门外有动静,颤巍巍抬起头,在看到符心和赵琅的一瞬间,放声惨叫起来。
这惨叫声实在太过于凄厉,符心往后退了几步,神色越来越凝重。
“他应该,是以为你要来提审他。”
赵琅语气文质彬彬,与阴森可怖的牢狱极其不符。符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发现和狱卒的实在很像。
符心咬牙切齿:“你怎么给我找这么身衣裳?”
赵琅一摊手:“没办法,时间太紧迫,你有的穿都不错了。”
符心打心眼里很想揍他一顿,但眼下确实不是收拾人的时机。符心不再搭理赵琅,径直走入牢房。
那个中年男人被符心逼入角落,叫声尖锐。他能被吓成这样,想来是已经被严刑拷打折磨的快要疯狂,符心耳膜隐隐作痛,毫不犹豫蹲下身来捂住他的嘴:“别叫了。”
男人呜咽着,瞪大一双眼注视符心,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厥。符心无动于衷,只冷冷问了一句:“承恩寺纵火案,和你们有没有关系。”
站在牢房外的赵琅,身形微微动了动。
中年男人眼神呆滞,一动不动凝固了好一会儿,忽然拼命摇头。符心松开捂着他嘴的手,吐出一个字:“说。”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席卷牢狱中缥缈冤魂怒号呐喊,打着旋儿从符心眼前发丝间吹过去,男人形容狼狈,呆呆望着符心那双眼,直到符心有些不耐烦之际,才发出一声悲怆号啕:“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放火!”
赵琅的视线越过铁栏望过来,尤其冷厉,他看到符心松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睥睨那个男人:“你把实话说出来,我保你不会死。”
男人愣了。
随即,他想在绝境中看到一株飘摇不定的救命稻草,一把扑上来扯住符心衣袖,哽咽着,以接近绝望的语气道:“我,我是杀了人!可我没有放火!他们把我抓到这儿来……他们把我抓到这儿来,逼我说那些话……可说了不也是一个死吗?!”
瞧着倒也是个明白人。
符心:“没错,你要是按他们的说了,不仅你会死,你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于难——你可还记得逼你改口之人的样貌?”
男人目光转动,嘴唇止不住哆嗦,过了许久,才低声颤道:“……我不知道那是谁,我只知道……只知道那是个太监!”
符心身子一凛,刹那间回头,对上赵琅严峻的目光。
太监。
符心知道如今朝中遍布阉党爪牙,可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急促。
男人告诉符心,自从他被抓进来,刑讯了好几番,都只是为了让他说一句话——承恩寺纵火案真凶,与内阁大学时李文华有千丝万缕的纠葛。他起初不说,可后来,那个太监就来见了他,承诺许他家人高官厚禄,让他招供。
好在男人也不傻,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这才让符心抢了先机。
从刑部大狱出来,两人皆是无言。夜色静寥,月影婆娑,虽说天气不冷,可两人脊背上都阵阵发寒。
符心看了眼赵琅:“这案子再接着往下查,咱俩可都完了。”
赵琅哼笑一声:“查啊,怎么不查。别怕,我护着你呢。”
符心长长叹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疾风过林,一枚尖锐泛着寒光的东西从她耳边擦过,直直钉在一旁树木上!
符心耳朵上刹那浮现一抹血痕,她捂住耳,一把拉过赵琅,心止不住狂跳。
“护着我?杀我们的人,这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