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锦衣卫整日忙上忙下,却查不出什么头绪来。本来也就没什么好查的。虽说是人为纵火,但人证物证,目击的那些老百姓都被刑部拿住了。
怎么查?锦衣卫根本无从查起。
上下都清楚这个事实,于是渐渐地,无论怎么催促,办事都不那么用心了。横竖都是一条命,要论罪就论罪,老子不伺候了。
符心还是照旧带着手下人到处跑,至少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这天,她回到院子,遣散众人。一个人开始研究蛮人祭祀的事。自打那个纹样出现在她眼前,她莫名其妙就开始翻阅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反正案子理不着头绪,研究研究线索也是好。
只不过,三日的期限,可就要到了。
千户所里有一小片地栽了竹子,夏天长得葱郁,竹枝探出木栏,略带延绵姿态伸展,赏心悦目。
符心咬着笔,视线不自觉就移在那片翠绿上边,长时间紧绷的心,绷过了头,又似麻绳骤断般松懈下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看命。
原贵走进来,灰头土脸,一屁股坐到符心身边,叹口气,“符大人,朝廷降罪的旨意什么时候下来?我看咱们这也查不出什么,要不别白费力气了,叫弟兄们歇歇,趁着还有时日多吃点儿好的吧。”
一向怕死的原贵都说出这话,那是真的没办法了。符心笑骂:
“怎么,你也学会视死如归了?”
原贵拿出揣在怀中的干粮,咬一口,含糊不清道:“不视死如归又如何?总之逃不过,何必白忙活呢?”
符心看着他,伸手抹了把他脸上的灰。
“死不了。”
原贵哼笑,“咱们这些人,有福最后一个享,有难第一个当,那些大人拿我们顶罪最趁手。可是你说,这是不是咱们的错?蛮人进京作乱,不还是因为边关起战事吗?这些年咱们锦衣卫又没了实权,朝中上下全被那些个阉党把控着,他们耍懒把贼人放进京城,最后却要咱们死。”
他就这么靠在石头上,语气没什么波折,却让符心心起涟漪。
当时符心还是女扮男装的一个小内侍,在太后身边侍奉的时候,常听她说起先帝勤政廉明,四海清平……在说到如今皇帝如今天下的时候,符心深刻记得,那个年过半百女人眼中的悲哀。
但她还管不了这些。
自从进宫那天起,符心的唯一目标就是保住性命,若能享些富贵更好。就算到了锦衣卫,符心也是以先自保为首要目标来做事。
至于什么忧国忧民,天下大事。她就算看不惯,也不会说。
自然有读圣贤书的书生去前仆后继赴汤蹈火,这些人送出去的性命已经够多,加不加她符心的,都无济于事。
“不过符大人,也是奇了。刑部抓住犯人审了这么多天,竟然什么消息都没放出来。是没审出来?还是他们口风太紧?”
符心:“不知道。兴许不愿意让我们锦衣卫知道吧。”
当天下午,三日期到。
符心正准备到指挥所去候着处置,却看一属下兴冲冲跑过来,面上喜悦之情难以隐藏。他拦住正准备迈步往外走的符心,卖了个关子:“大人这是准备去哪里?”
符心没空和他闲话,睨他一眼:“有话就说,没事快滚。”
“有事,有事。”那属下也不再故弄玄虚了,喜气洋洋道:“大内传出旨意,说不让我们锦衣卫再管纵火案的事了!”
符心愣了愣。
不让锦衣卫再管纵火案的事?
按理说,这是件喜事。这句话一出,也就表明了无论是谁都不会再议锦衣卫的罪。可符心却半点没有轻松,反而心中阴霾不散。
实在是太不寻常。这种震骇朝野的大事,必定要有人出来背下罪过,内阁放过了锦衣卫,又要揪谁出来顶罪?
属下没看出她脸色不对,还在喋喋不休什么,符心一句也没听进去。属下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对了,符大人,我怎么把这茬忘了。今日贵妃的弟弟,就是那个吏部员外郎,说要请您吃饭呢!”
符心回过神,上下打量他,“他?你怎么知道他要请我吃饭?”
“嗨,今早我看见他在我们千户所旁边转悠,就问了一句,才知道他在找您——诺,帖子都给我了。”
符心从属下手中接过帖子,拆开看一眼,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符心看了,一言不发。
当朝皇上最宠爱的赵贵妃有个弟弟,名叫赵琅,年纪轻轻就混到了吏部,却是个不用心做官,只爱玩乐的主。
这样的人,按理说这辈子都不会和她有交集。
请她吃饭做什么?还是在醉仙楼那种地方。
符心觉得有鬼,可这位吏部员外郎却也不好得罪,正犹豫不决,又听见属下补了一句:“他还说,请符大人千万要给个脸面——有要事相商。”
醉仙楼是东大街一家酒楼,文人墨客的温柔乡。说起来,这家酒楼的女掌柜和符心也有过几面之缘,她在生意场上厮混多年,见过一面便能把人记住。因此符心一迈进醉仙楼的门槛,还没见到女掌柜的人,就听见她的奉承:
“这不是符大人?符大人二楼请,贵客在上边等着呢。”
女掌柜高官权贵见得多,符心这样的根本不值得她搭理。之所以如此热情,说到底还是因为赵琅。
赵琅官位虽不高,却是贵妃的胞弟,那怕那些呼风唤雨的大人,见到他也要客气三分。
女掌柜亲自引符心上了二楼,来到那个挂着“云峰”二字木牌的包厢前,轻叩房门。
过了半晌,门缓缓打开,露出一个妙龄女子怯生生的脸。她的目光在掌柜和符心之间来回流转,对符心理了理衣裙,轻轻福了一福:“大人在里面等您。”
符心不大看得惯这种谈事还要狎妓的习惯,眉头微微一皱,但还是隐忍着不适走进了房间。一进门,她就看见了一幕极其诡异的场景。
三个少女簇拥着一名年轻男子,环肥燕瘦,娇俏迷人。然而那男子并没有什么不轨举动,衣衫整齐,正认真地向三位女子询问意见:
“你们觉得,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几位女子围上去看了一阵,掩嘴笑道:“赵大人的诗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们才疏学浅,看不大懂呢。”
赵琅轻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看不懂。”他随即转向符心,“符大人,你来看看,可还好?”
突然被点名,符心下意识地抬起头,沉默片刻,脸色显得有些凝重。赵琅把她叫到这里,总不至于是为了一首诗吧?她冷冷说道:“赵大人有什么事,还请快说。下官今日当值,急着赶回去。”
赵琅把饱含墨汁的笔搁置在一边,笑了笑,转头对几个少女说:“你们知不知道,符大人是何许人也?”
少女们上下打量符心,有些奇怪。
虽然符心穿了锦衣卫服饰,可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人。这年头,竟然能有女人进锦衣卫了?
“本朝锦衣卫中向来没有女人,到符大人这儿,算是开了先例了。”赵琅语气轻快,看向符心的眸子里含着笑意:“符大人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符心摇摇头,心下诧异。她记得今日,才是自己第一次见到赵琅。
他们什么时候还见过?
赵琅手指轻敲着膝盖,神情似有叹惋:“那时候符大人还在太后身边伺候。我被太后责骂,还是符大人开口救了我。说来,我早就该请符大人吃饭了。”
符心想了许久,才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
太后一直看不惯赵贵妃,时常将她叫到慈宁宫去训斥。赵贵妃仗着皇帝宠爱,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搅得太后不得安生。
有一年冬日,年节之时,赵琅奉旨进宫陪伴姐姐,不知消息从何处走漏,一阵风般吹到太后那里。太后向来看不得外男入宫的风气,当下大怒,叫人喊来赵琅,要以祖宗国法治他。
那时符心就在一旁。眼看太后贵妃又要因此事闹个天翻地覆,符心上前同太后卖了个乖巧,哄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这才把此事作罢。
符心为赵琅解围,说到底是怕麻烦,却不料赵琅记了这许久。
赵琅天生是一副眉目含情,眼波潋滟的模样,看上去不像严肃古板的六部官员,不过一个京城中的纨绔衙内。
赵琅:“符大人看着我做什么?——行了,我说正事吧。”
他挥手,那几个姑娘识趣起身,裙摆若逐波,有条不紊散去。赵琅将手中提下诗句的纸轻轻放在桌上,扬起下巴:“符大人,你过来些。”
“……”
“好吧。”
赵琅见符心就要发火,识趣丢开那副放荡的模样,正了正神色,一本正经道:“想必符大人也知道今日内阁传出的旨意了。陛下亲自发话,让锦衣卫不再追查纵火案的事,你们锦衣卫,应是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
符心点点头:“是。所以赵大人想说什么?”
她心里怀着若隐若现的警惕,目光凝在赵琅身上,神情却刻意的无情无绪,不想让他瞧出半分端倪。
赵琅又笑了,“符大人别紧张,坐下喝杯茶。”
符心不动。赵琅似有无奈地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用红火漆密封着的信纸,两根指头夹着从桌案上往符心面前一推。符心瞧了瞧那包裹着信件的纸张,一眼看出是宫里用的东西。
“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绝没有害符大人的意思。符大人可以拆开看看,这信上字迹是不是出自陛下手中?”
符心瞳孔一紧,往前迈上两步,拿起那封信,三两下拆开。
室中烹着茶,茶香浓郁,一点一点包裹了符心,从她鼻尖飘过去,又绕进她心里。符心手脚冰凉,不可置信抬头,正好对上赵琅一双含笑目。
“这.......”
符心指尖捏着那封信,听见赵琅风平浪静的声音:“符大人没看错,陛下圣旨,要你和我,亲自再查纵火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