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相忘临走之前,总算是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相决绝,冷笑道:“废物可什么都保护不了。”
他说着,调转马头,转过身去,一挥手,对下属说:“兄弟们,走!”
一群官兵前前后后走了出去。
村子短暂地恢复了安静。
狂风越来越大,满地黄沙飞来飞去,一些稀稀拉拉的虫子爬来爬去,屋子里面的老鼠探出头来,窸窸窣窣又躲回去。
村民们愣了半天,突然有一个小孩哭了起来。
紧接着,一大群人都坐在地上,哭泣起来。
没有人说话。
到处都安安静静的。
但并不寂静。
女人们伸出手给小孩擦眼泪。
老人坐在地上喘气,年轻人愤怒地皱着眉头,攥着拳头,面上的表情怨恨又悲哀。
再次打扫了村子。
村民们回到了家里,之后就是各自舔舐伤口。
山匪们聚集在一起,面面相觑,低下头去,并不对视,心思却差不多。
“难道我们就这样一忍再忍吗?”
“如果哪一天,他们要杀人了,我们也往后退吗?”
“一而再,再而三,我们早晚是要被杀死的!”
山匪们气得太严重,以至于现在说起刚才的事情,反而比之前冷静许多,竟似乎有些不近人情的意思,听起来有些刺耳的冷漠,仿佛只是在提起别人的事情,但刚才他们分明都在其中。
“我们应该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哪一天就饿死。”
“即使不会饿死,被杀死也不是好事,虽然我们一开始是为了寻找出路,但是现在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路子。”
众人都叹气。
怨遥夜忙前忙后处理事情。
相决绝生气,闷在心里,坐在边上,一言不发。
枕寒流坐在相决绝不远处,往四周看了看,对相决绝问:“你有什么想法?”
相决绝看了他一眼,其实现在也一点都不想说话,但想自己打不过,枕寒流又刚加入,不能太拂了面子,心里狠狠叹了一口气,垂下眼去,有点不耐烦地回答道:“没有想法。”
枕寒流问:“你还想当山匪?”
相决绝冷笑道:“不然呢?”
枕寒流知道他生气,不介意他现在发脾气,表情似笑非笑地撇过脸去说:“我想,不如去当兵。”
相决绝愣了一下。
他刚受了当兵的气,别说去当兵,就是看见当兵的,心里都生气,一时间倒是确实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条路。
不过,之前他们没有去当兵,就是因为当土匪没有规矩,不需要冲锋陷阵,不需要守规矩受苦,不需要听命令,大家在一块,高高兴兴,图的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虽然过得还是不够好,但凑在一起,比起从前受欺负的日子,其实还是好了些许的。
相决绝回过神来,垂下眼去,理智告诉他,他应该仔细思考这个可能,感情告诉他,他就是不想管那些闲事,他就是看不惯那些当兵的,他就是心里有气,不愿意靠近那些兵,更不喜欢那条路。
他深呼吸一口气,心情比之前平静了许多,却还是不能去深想这条路。
相决绝感觉自己现在满脑子浆糊。
他拒绝继续和枕寒流交谈。
枕寒流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也看向了远处。
相决绝本来在看不远处的石头,随后看向了石头旁边面色凄苦的村民和村民身边低着头说不清忍着气还是忍着眼泪帮忙的兄弟。
他看起来还是怔怔的,但神色渐渐软化了。
枕寒流看的是不远处的天空,不知道是风雨欲来还是天寒地冻的前奏,虽然天空高不可攀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那一片的天空有种独特的美感,模糊苍茫的橘红色太阳犹如一团火球,远远从高空坠落。
即使是迅速的坠落,火球也死死抓住了近处的烟云,像堕落的星星依依不舍拽紧了天空的袖口,天空因此倾斜,星斗坠陨,天地之间的距离好似只需要一抬手就能抹去。
云霞散漫。
倏忽间落入眼中的绯红色,好像漫天遍地的一层血雾,像揉碎了的血玉只剩下满地粉末。
怨遥夜从边上走过来,眨了眨眼睛,不能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但看他们的神色倒有那么一瞬间是相似的茫然,强打精神笑问:“你们是怎么了?”
相决绝回过神来,看着他说:“想起一件事。”
他没说是什么事情,怨遥夜就没有细问。
枕寒流说:“想之后是当兵好还是当匪好。”
只是不肯当民。
人人都知道,当了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是待宰的猪羊,再不会有自主权的。
枕寒流不肯。
怨遥夜点了点头,看向相决绝问:“大哥、二哥的意思是?”
相决绝再次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村民和兄弟,蹙着眉说:“我的意思是,兄弟们总不能一直这样受欺负。”
他说完,扯了扯嘴角,似乎是自嘲,笑了笑。
面上的笑意没有多少。
怨遥夜感觉自己似乎知道了相决绝的意思。
之后他们就去当了兵。
那个时候,顶头上的皇帝得了重病,太后掌权,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太后底下是三位大人负责兵权的事情,这三位大人分别是苟相忘头顶的义父王大人,中立派的黄大人,属于后起之秀的李大人,李大人的权势可以和其他两位大人分庭抗礼,虽然有权却没有许多兵将。
李大人手下正是差人的时候,又和王大人本来不对付,枕寒流他们就加入了李大人的阵营。
政治斗争归根结底是派系斗争。
枕寒流他们站在李大人这边,就必须和王大人对立,这是难免的,也是他们早就知道的。
黄大人坐山观虎斗,年纪大了,喜欢看热闹,戏台上咿咿呀呀的热闹他看,戏台子底下嘻嘻哈哈的热闹他还看,坐在另外两位大人的中间,压着一把低调昂贵的椅子,坐下来的时候,椅子嘎吱响,自己笑了一下,又对对面的枕寒流他们笑了一下,似乎是非常和蔼可亲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脸,尤其是笑脸,枕寒流感觉对方是笑面虎。
李大人坐在右边,按照朝廷的礼数,以左为尊,可以看得出来,李大人在三位大人之中的位置也是摇摇欲坠,非常需要人手帮忙。
枕寒流他们来得不错。
最左边的人是王大人,据说向来和李大人不对付,现在座位也不挨着,中间隔着一个黄大人,黄大人竟似乎在二人之间起调和作用,倒不知道是不是火上浇油的调和。
如果说黄大人像笑面虎,王大人就干脆不对他们装样子了,连笑脸也没有,冷淡得很,年纪也不小,脸上的皮肤耷拉下来,并不恐怖,也分不出来美丑,只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真不愧他给义子的姓氏,垂着眼皮,端着一杯茶,瞥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今天的事情没有什么兴趣。
也是,李大人得了帮手,王大人要是高兴才古怪。
李大人看起来最高兴,但毕竟是大人物,喜怒不形于色,笑眯眯的,热情是热情,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过分热情,拿捏着一个合适的分寸,像一把掐着嘶嘶吐信的毒蛇七寸,虽然不取蛇胆,却十分爱惜地合拢双指转着磨牙的物件,在蛇的獠牙边上慢悠悠地笑。
怪渗人的。
这个地方也阴森森的,四方的院子,四方的墙,四四方方的天空,四四方方的地面,圆溜溜的井口,木头的桶,粗粗的麻绳,灰色的浆糊,湿润的石板,长着青苔的墙角,发了霉的若隐若现的气味,翘着角的屋顶砖瓦,跳来跳去的猫在探头探脑,缓缓摇晃尾巴的成年土狗。
仿佛哪一个房间就有一具流着血的女人尸体,又好像哪个角落藏着一条粗大的锁链。
呼啸的风从远处吹来,湿润得叫人眼睛似乎也发潮,感觉不到之前的黄沙了。
这里似乎安静许多又似乎喧闹了许多。
但可以确定的事情是,这里确实比之前的小村子繁华许多。
大人物身上的衣服鞋子和使用的东西都带着一股子吃人似的奢侈。
“从今往后,你们也算是加入了官府,我们肯定给你们安排一个好前途,是不是?”
黄大人先开口了。
他是在问自己身边的两位大人。
李大人笑道:“是。”
王大人也笑道:“凡是愿意归顺的,我们都有安排,自然是好前途,若不肯的,死了也是应该的。”
黄大人就收拾了自己的袖子,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王大人端着一碗茶放在身边的桌上,将枕寒流、相决绝和怨遥夜都看过了,神色晦暗难明,叫人不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一开口笑着说:“个个都很好。”
李大人端着茶碗,慢悠悠笑道:“是啊。”
他抿了一口茶水,对枕寒流众人说:“今天让你们过来,除了让我们看看,还有一件事,你们肯定也知道,黄州花城有一股起义军,如今已经三年了,去了许多人,都不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