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风楠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几只灵魂,呆板而轻巧,毫无目的地游荡或停滞,下一秒就可能会消散。
即使思想所剩无几,或许这才是一个人真正死亡的时候。虞风楠一直如此认为。
这是一个灵魂科技发达的时代,通过灵魂状态诊病已经非常常见,但没有人知道灵魂究竟长什么样。
而虞风楠确实是能看见的——灵魂的外表与正常人别无二致,只是透明度下调了10%左右,能穿透任何东西,包括自己,且出现的地方也很随机。
就像现在,在这个有点破的小自习室里,就有一个灵魂贴在天花板上,穿着很老式,半个头在天花板里,下半身被吊顶风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
可能是附近哪家的老人去世,随便飘过来了。
虞风楠照常为灵魂默哀0.5秒,之后心思很快被燥热侵袭。
他是一个会搞点短篇儿童文学投稿的汉语言大三学生。
这个暑假,他只是想在写东西时能有一个清净的环境,无奈老爹非要在今中午招呼一群朋友来家里吃饭。他只好少见地预约了一间自习室,顺便用来和楼下的咖啡馆比比到底哪个更适合写东西。
不幸的是,这间自习室的空调今天正好坏了,今天第一天上岗的管理人只好尝试启用了几年都没动过的吊顶风扇。
远远看去,这风扇已经脏到变色了,扇叶上的灰估计能有几毫米厚。
等风扇运作起来,虞风楠发现这种完全提不上速度的转法只是在单纯地播撒灰尘,仅撒了半分钟,感觉室内都要出现丁达尔效应了。
又坐了十分钟,虞风楠实在忍受不了这蒸笼级的燥热和尘土飞扬,手下字迹龙飞凤舞,想这赶紧写完这一段提前走人。
手写——这也是他从以前就开始的习惯,虞风楠钟爱用钢笔写字的手感。
写东西、尤其是短篇时,他通常会用钢笔草写一遍初稿再输进电脑。
这支钢笔陪他多年,替换的每只笔尖都被他用得服服帖帖,手感极好。
可紧接着,虞风楠握笔别扭地写出了“风扇”二字。
……
这和他的上下文完全不搭,字也难看了些,手感很烂。
虞风楠挑眉划掉,继续写下去。
没写两句话,“风扇”二字又被写了出来,这次后面还还加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感叹号。
于是,虞风楠终于察觉到这并不是自己无意识写出的字,而是钢笔自己在动,是钢笔在带着他的手写字。
他顺势抬头看了一眼风扇。
一看吓一跳,头顶风扇早不再平稳转动,扇叶上下颠簸的样子极其骇人。
此时自习室里只有零星两三人,没有人注意到风扇的危险状态。
虞风楠招呼一声:“大家注意风扇!”急忙起身去关风扇的电源。其他人闻声看去,也吓得赶紧往外跑。
不过,在虞风楠碰到开关之前,风扇就整个脱离了天花板,直直砸到了虞风楠原来坐的位置上。
迟来关上电源后,虞风楠平息着狂跳的心脏,看向风扇残躯。
半晌他感叹一句:“……莫非是谋杀。”
可惜在场没有人回应他的玩笑,天花板上的灵魂也还在原地纹丝不动。
虞风楠报警后在派出所坐了半个多小时,警察叔叔们看到如此青年才俊差点命丧今日,贡献了许多安慰,走前还劝他把头发剪剪。
虞风楠当然不会听。
是的,他已经将近两年没去理发店了,现在头发长度已经过肩。
不过他对现状非常满意,每天就随便一束,心血来潮时还编几下换造型。差不多每个月都会有女生叫着姐姐从背后跑过来要他微信,然后一脸惊吓地道歉离开。
……
虽然他确实是同没错。
之后他出来路过夜市,选了个没有灵魂围着的的小摊买了份凉皮回家了。
倒不是说害怕灵魂,只是觉得敬畏一下比较好,说不定刚刚风扇旁边的那位就是在无意识中提醒自己。
……
所以这个钢笔是怎么回事?
这支钢笔是六年前作为礼物收到的,完全算不上名牌。笔直银亮的笔身,对自己来说稍微压手但正好的重量,仅是一支再正常不过的好笔罢了。
到家,注意到虞父痛诉没有自己那份凉皮的声音,虞风楠只和他说了声“有事”,随后自己从厨房拿只碗盛凉皮,端着径直回屋关上了门。
掏出刚刚写初稿的横线本,翻到新一页,虞风楠把钢笔笔帽拔掉摆到纸上去。
然后他盯着钢笔吃凉皮。
……
然而直到凉皮吃完,笔尖干涸,钢笔也没再动过一丝一毫。
虞风楠把笔放水杯里去浸了浸笔尖,回去看“风扇”两字:
这两个字写了两遍,每个笔画都难看地突出着,简直能用“七手八脚”来形容。字间结构也极其混乱,不是这宽就是那窄,是那种越看越有小学生风范的字体。
这支钢笔在有意模仿自己的笔迹,但就这点技术足以让虞风楠一眼看破。
虞风楠举起笔,对笔说:“你别躲了,我知道你能动。”
笔还是没动,显得像是自己脑子有问题一样。
虞风楠又拿笔在本子上写:我知道你能动,你再不出来我要转笔了。
依旧没有回应。
作为转笔的能手,虞风楠没太敢转过钢笔。
这种细长类型的算钢笔中的瘦子,其实蛮适合转的。
虞风楠盘腿坐到床上,开始转笔。
他不确定这种方法能把笔里的东西叫出来,总之想到的方法先都试一遍。
银色的笔身映着一侧台灯的暖光旋转,像是在手指间反复流淌一般。
每当不小心脱手,钢笔带着光亮掉到床上,虞风楠就顺着着反光找,捡起来继续转。
转了几轮,钢笔掉床上的频率越来越高。
虞风楠一开始以为自己转太多手变僵硬了,想着要不要换种方法时,就在接着的下一轮,他便清楚地感受到笔是自己踢开自己的手往床上扑的。
虞风楠:“……。”
虞风楠再次把钢笔摘了笔帽放到横线本的空白页上。
然后他看见钢笔自己颤颤巍巍地竖起来,笔尖戳在本子上迟迟不动,像是要用不断流出的墨水洇透整本本子。
虞风楠震惊。
虞风楠并不表露出来。
他平常习惯用蓝色墨水,虽然长时间后会有褪色的风险,但他觉得蓝色看上去更干净。
而这些不断流出的墨水成功将蓝色堆到近乎黑色。
这不是钢笔平常的出墨量。
虞风楠什么也不说,只是脸上显得更有兴趣了,盯着钢笔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良久,钢笔不那么颤颤巍巍了,终于写下积墨的几个阿拉伯字母。
虞风楠想着这钢笔还会英语,定睛一看——
“yue”。
虞风楠:“……对不起。”
钢笔幼稚的笔画像刚学拼音一样。
钢笔不卑不亢地继续写:我是笔 仙,以后别转了。
一支笔自己立起来写一堆字也是奇观了。
只可惜他写得极慢,每个字上下翻飞,视觉效果实在欠佳,距离也掌握不好,配上优美的笔身,有一种莫名的失衡感。
虞风楠接过凭空站起的笔在下面继续写:好的。那你是会占卜吗?
随即他松开笔。
钢笔维持着立起的样子停顿一下,像是在一瞬间思考了许多,随后他写:……我是这 支钢笔的灵魂,不能占卜。
虞风楠:对了,今天的风扇谢谢你,要不我就英年早逝了。
钢笔:不用谢。
虞风楠实在是好奇,于是问:你是笔仙的话,为什么写字这么难看?
钢笔好像又被噎到了,过了十几秒才慢慢写:我只是各种 零件的集合体,没有写字好看的义务。
虞风楠点头:有理。从我开始用这支笔时你就在吗?
钢笔:不,大概四五年前有的意识。不过你不用太在意我,我这一年就要消散了。
钢笔又补写:就是快死了。
虞风楠托腮:我一直用得好好的,你怎么就自己出生又自己死了呢?
钢笔:我只是存在在这 里,没有什 么用,也做不了什么,死了也好。
竟是一支有点抑郁倾向的钢笔。
钢笔自己接着写:你可以说话,我能听到。
虞风楠摇头:那我就变成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的怪人了。而且我们写字时间也不对等,节奏难受。
钢笔:哦。
在两支钢笔的一来一回中,这一页被慢慢写满,虞风楠翻了一页。
虞风楠突然想到什么,写下:你叫什么?
钢笔:笔 仙……?
虞风楠:我们叫笔仙的那个和你定义不一样,可能笔灵更适合你的身份。你没名字吗?
那边好像在拼命思考,立起的钢笔在纸面上左右摇摆,终于写下颜色发暗的两字:没有 。
虞风楠:那你就叫小钢吧?
这次钢笔在纸上点点点点,戳了整整一行省略号。
之后钢笔占了两行大字强调:我不是宠物 。土。
后面还画了个垂头丧气的表情,挺难看的。
虞风楠从一支笔中看出了怨气。
虞风楠:是我太随便了。你有什么推荐吗?
对方又犹豫了一会儿:静 静 。
虞风楠:叫你静静?
钢笔:嗯。
虞风楠:为什么?不会也有点土?
钢笔:比 你的好一点 。
钢笔:可以设个暗号 ,你说你想静 静 ,我就有几率出来和你聊 天。
虞风楠没有再针对这个旧梗展开吐槽:好。
一支叫静静的笔。
这么多年确实是安静过头了。
虞风楠索性转换话题:刚才你是不是说这一年就要消散了?
钢笔写得慢了点:嗯,反正也无聊。
虞风楠:那之前为什么不主动来找我聊天?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还不错吧。
钢笔:那我会舍不得死吧。
虞风楠:这么高看我。
经过一个长久的停顿,钢笔继续写:我确实有点不甘心自己是这 种状态,也想再多看 看人类世界。我对自己的灵魂强度 有数,估计撑不到一年了。我想选择在虚弱到死前主动死掉……
钢笔: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
写了很多,虞风楠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
虞风楠自认为自己很会交际,到这时却憋不出几句安慰的话来,只好描述行为表示诚意:既然我发现你了,你就别再沉默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你安排,来把你做想做的事都做了吧。我带多看看人类世界什么的?
钢笔:谢谢你,不用了。那我就更舍不得死了。
钢笔换了一行,好好写下:你还是像原来一样,把 我当一 支普通的笔就够了。
虞风楠:你算是我的笔,我以后不写东西时也带着你出门逛逛。我叫静静的时候出来和我聊聊天哦。
钢笔写:我可能在睡觉 。
拒意明显。
是该表扬他极尽做笔本分么,虞风楠有些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