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味楼后院,穿着广袖儒衫的说书先生拿着菜叶子逗着鸡笼里的小公鸡,小公鸡砸吧着黑豆眼,对那根菜叶子没任何兴趣,它在笼子里缓缓踱步,优哉游哉的。
得味楼的生意走上了下坡路之后,采买来的鸡鸭鹅卖不出去,养在笼子里也成了问题,每天要消耗不少吃食。
别说鸡鸭了,馆子里面干活的也多无所事事。
没事干,人心就浮动,与外面的人眉来眼去就容易养内贼。
工钱虽然照发,但得味楼眼见着是没什么前途了,不少人就想着另谋出路,得味楼重新开业前刚走了一批,留下了一些观望的,得味楼重新开张后明显没有好转,又有一些人想走。
说书先生站在后院这么一小会儿,就看到几个后厨的人小声耳语,他耳力好,很轻易就听到某某馆子招工,他们要不要去试试。
说书先生听到脚步声,他弯起了嘴角,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点。
“老王,好久不见!”
容瑾走过去就握住王有礼的手上下摇摆,“上次见你还是上次,你看起来更加壮了。”
绝对超过一米九的黑壮汉子和固有形象中的清雅说书先生完全不搭噶,王有礼冷着脸像是上门打架的,笑着脸像是准备打架的。
容瑾感慨,这个在学馆里认识到朋友当真是干游侠的好料子。
王有礼脑袋里缓缓冒出一堆疑惑,任由容瑾晃着自己的手。
“你是容瑾?”
“是我是我。”
王有礼眼睛瞪得更大,“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们不过两三年没有见面,要不是你说自己是容瑾,我都不敢认。”
“中间有点变故。”容瑾苦笑,他也不想这么瘦啊,原主心思重、食睡不正常,愣生生把本没几两肉的身体熬干了。
“里面请,有事情请你帮忙。”
“好说好说,当年在学馆里多亏了你教我,我才能够通过县学考试成为童生,但我脑子转不过,秀才肯定是屡试不中的,就不在此道钻营了。”
容瑾带着说书先生到了雅间,让小二上了茶水和点心,去年的明前茶,冲泡后白茶盏内叶片缓缓舒展,两叶嫩芽亭亭玉立,茶汤清透,是上好的绿茶,配着味甜的枣泥酥,搭配刚好。
王有礼心下满意,觉得二人多年没见,情分没变,自己如今就是个说书先生依旧没有被慢待。
“得味楼的事情,想必我不说你也知道的,我现在入赘进了黎家,自然想为黎家解困,你帮我个忙。”
容瑾没有客套,上了茶点后直接说明用意。
嘴巴里炸臭豆腐的味道刚刚被茶水、茶点冲淡,吃人嘴软,王有礼没有一口拒绝的道理。
“你说,但凡我能够做到的,自然帮忙。”
“帮我讲个故事。”
王有礼一头雾水,“什么意思,你细说说。”
“这样,我先给你讲个故事,然后你以这个故事为蓝本讲故事,我保证你的故事觉得卖座。”
王有礼的大爪子激动地来回搓搓,他看着容瑾的两片薄唇上下张合,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要发了。
容瑾讲的故事就是黎未亲爹的经历,死命往黎爹一生经历里面添加各种元素,这就是个草根废材逆袭成为大酒楼东家,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只是个爽文。
黎爹过世后,给这个“故事”增加了更多的悲**彩,众叛亲离之、腹背受敌之、死因成谜之……悲**彩中又增加了奇幻悬疑元素,特别是一些斗智斗勇的情节,特别激发人的肾上腺素。
市井里各种演义的话本子一点不少,但说来说去就是这些老本子,一点新意都没有。随着四海太平,也有不少读书人下场写话本,但多是才子佳人那一套,带着一点不得意落地书生的臆想和愤愤不平。
用王有礼的话说,就是酸,真是酸。
像容瑾这样以一个小人物成长为故事主线的,王有礼可以说平生仅见啊。
黎爹毕竟是草根出生,更能够得到广大市井百姓的共鸣。
“就这样,你再增加点黎爹与歹人斗智斗勇的内容,一定要写的妙趣横生。”容瑾说的口干舌燥,当下端起茶水咕嘟咕嘟牛饮。
放下茶杯就看到黑壮的王有礼一双崇拜的含情脉脉的眼睛,他顿时恶寒,“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怕晚上做梦。”
“容瑾,你不去写话本真是屈才了。”
容瑾笑着摆手,不是他谦虚,他是真没有这个文笔,“我现在志不在此,不想读书科举。”
四书五经在脑子里打结,原主倒背如流的那些只是记忆没有内化成他容瑾自身的知识储备,首先下场后破题他就不会。
“也不想做书案工作。”
写话本其实不挣钱,原主以前抄过书,在书局里面听闻过一些,真正挣钱的是教材,那又不是他一个小书生能够碰的。
“我做菜手艺还行,臭豆腐你也吃了,觉得如何?”
“很有新意,味道因人而异吧,我不是很喜欢,但别人喜欢。”
“哈哈,那是,各花入个眼,钱还有人视之如粪土呢。”容瑾笑着说:“我就想以此谋生,给……”
脑袋里忽然浮现出黎未的样子,他说:“给我们东家掌勺。”
王有礼摇头晃脑地说:“可,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又不是读书科举入仕一条出路。”
他记忆力不错,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让小二提供了纸笔当下就记下了些重点。
“回去我就写,写完了拿过来给你看,我在东洲码头那儿的茶馆说书,那家掌柜的是我隔壁邻居的二叔,我有好的本子说能够招徕顾客,他也很乐意支持的。”
王有礼看着笔下勾勒出来的人物,他喃喃地说:“我有预感,这个故事绝对能够火遍大江南北的。”
吃着枣泥酥的容瑾惊讶,他的目的是给得味楼造势,没有这么大的企图和野望啊。
但看王有礼眼睛旺旺亮的样子,他说着应景的话,“那再好不过。”
送走了王有礼,容瑾提着衣服下摆去后院找黎未,推开门看到黎未在桌案边忙碌,他故意加重了步子。
埋首于书本上的黎未下意识抬起头,看到是黎未,他说:“忙完了?”
“嗯,刚把人送走,王有礼是我在学馆里的同窗,他人不错,脑子也活,只是不是读书的料。”
不读书也有别的出路,据容瑾了解他在码头那边说书名头很响,能够把书里面人物说活了,最常说的是前朝写的《三国演义》。
原主去码头送人的时候见到了如众星捧月一般受到欢迎的王有礼,他一方面瞧不起好好的读书人不做了,竟然混迹市井;另一方面又暗暗羡慕他的受欢迎。
原主是个很容易陷入内耗的人,内耗之后不是想办法去解决问题而是逃避,他再去码头会下意识绕开茶馆,与王有礼两三年不曾碰过面。
两个人交情是真的不错,两三年不见,再见面一点隔阂都没有,王有礼就欣然愿意帮忙。
给臭豆腐找托儿,容瑾就下意识想到了这位,当然也恰好是站在得味楼二楼的时候看到了在茶摊喝茶的王有礼,故而产生了更多的想法。
“把你的爹的生平事迹用说书的方式说出来,肯定会有非议,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容瑾给黎未打预防针,免得日后听到各种是是非非后悔今日的选择。
黎未摇头,“你当我是什么人,一旦行事,肯定不会后悔。而且我爹从乡间走出来,沿路乞讨过,码头上扛过包,做过苦力,最难的时候恨不得去偷去抢,他跟我说过,人活于世,无愧于心,不怕人非议长短。我愿意让更多人知道他的不易,他的智慧,他的成就,一旦故事传扬出去,他能够在口耳相传中‘活得’更久。”
容瑾心中情绪激荡。
说完后黎未脸上浮现出薄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容瑾,见容瑾一脸的赞赏和支持,他心里面那么点忐忑竟然烟消云散了。
“对了,你随我来。”
“什么事情?”
“差点忘记了,锦绣裁缝铺的裁缝来了有一会儿了,我让他们在茶水间等。”
“找裁缝做什么?”
容瑾个子高,步伐大,他刻意放慢了步子等着黎未,和黎未并排走着。
“是我疏忽了,今天让裁缝过来给你做几身衣裳,你带来的衣服就那么几身……都是宽袖的,我看你走路的时候一直抱着,多有不便。”
黎未小小的懊恼了下,他怕这话说出来像是嫌弃容瑾以前多穷似的,硬生生做了补充。
他还记得容瑾刚刚踏入家门时疏离孤傲的样子,仿佛一碰就要碎掉了,所以容瑾一进家门后就安置他在小院里。
毕竟黎未只要他的身份,不需要他格外做什么。
“我也在想这个事情,袖子太大,我一直抱着捞着,太麻烦了,总不能一直借别人的衣服穿,还是你想得周到。”
“你不反感就好。”
黎未都不知道自己是笑着的,他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眸。
“为我考虑,我反感什么。”
站在台阶上,长身玉立的容瑾笑得温暖,多少年独自一个,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生活,他很开心。
黎未落后了一步,他抬起头,看到的就是容瑾脸上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