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简直不记得前一晚是怎么过的,也根本无法入睡。虽然并没受什么伤,但闭上眼睛就好像又被摁在粗砺冰冷的地面上,污水连同恐惧浸入你的每一个毛孔。
原本你一直以自己的格斗能力为傲的。
除了这份不甘与屈辱,你更怕见到沈星回,不想让他看到你一身泥泞,失魂落魄,也不知怎么告诉他,他借你的那本书被那个神秘人抢走了。
虽然平时的沈星回在你面前像一只呆呆的兔子,但你知道他生气的样子有多可怕。
还好,昨晚来增援的不是沈星回,甚至第二天你拖着疲惫身躯来上班时,也没看到他。
“他去外地执行一个保障任务了,昨晚临时开会决定的。”
递交义体改造申请书时,蒋楠回答了你“不经意”提出的疑问。
但你有种没来由的直觉,蒋楠并没有告诉你实情。
恍惚中,你听到蒋楠叫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这两天遇到很多事,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最好还是回去休息。”
“我……”逞强的话堵在嘴边,没能说出来。
“还有义体改造的事,原则上我们鼓励每一位同事为了加强自身战斗能力而接受改造,但我希望你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因为这件事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蒋楠没有特意去修饰她总是理性冷静的声音,使它显得更富感情。但你知道,她看穿了你的无助。
那个神秘人,在你已有戒备的情况下在几招之内放倒了你,那时你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身体本能的战栗。
如果不是先天心脏有问题,你对义体是百分百的排斥,可是现在,你太想掩饰自己的羸弱了。
离开蒋楠办公室前,她问了你一个让你意外的问题。
“涉及到个人**,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你和沈星回,只是普通同事关系吗?”
沈星回在做一件危险的事。
这不是你从噩梦里读到的,你没有预知梦的超能力。但是这一天,好像整个宇宙都在给你提示。
比如,你发送给他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
比如,他送你的那个眼睛半睁着,和他看上去莫名有几分相似的五角星挂链突然坏到了。
比如,午餐时间痴迷塔罗占卜的同事在帮你占卜时说,你身边的人正遭遇困境。
比如,你的右眼狂跳。
都是间接证据,形不成证据链,但你惶惶不安。
无影灯的强光使你的眼睛即便眯起也不受控制地眨动,一片纯白之中,世界远去,又重新拥抱了你,也为你带来一只外表与原来无异,触感也依旧富有弹性,但足以徒手拆掉一堵水泥浇筑的墙的右臂。
你会带着这条新造的手臂为你和沈星回分开前一起侦查的案件收尾。你一个人。
你现在也是孤身一人追寻着什么吗?
你这样想着,走近一处废弃工厂。
疯长的野草高度能扫到你的肩膀,稍微蹲下一点就可以隐匿其中了,但你没有。如果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中,好像会比较公平。
更何况,你还想引诱一个人现身。
他在看吗?当天上飞过一只鸟,你都会想去辨别一下是不是乌鸦。
没受到任何阻拦,你来到那个丝毫看不出原始颜色为何,如今只剩下衰败的灰的巨大建筑内。
这里挑高至少有十米,纵深四十米以上,从不再平整的塑胶地面上积攒的灰尘来看,这里并不像其外表看起来那样许久无人问津。凝滞的空气中,霉味夹杂着一丝异样的甜。不知哪个角落里的排水管道过于老朽,时不时可以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
嘀嗒——
你大着胆子向更深处那些迷宫墙面一样竖起的塑料挡板走去。
又走了十几步,两扇侧开的塑料板像邀约你的门,从那里望进去,有一些看起来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半新的蒸馏装置。
就是这里了。
你赶紧上前,用形似腕表的便携式终端将这些物证一一扫描。当然,这个“腕表”是新申请下来的,上一个已经被某人一脚跺碎了。
嘀嗒——
你屏住呼吸,但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等着自以为是猎手的猎物自投罗网。
“别动!”背后传来一声低吼,“把手举起来,慢慢转过来!”
你听话地举起双手转过身,一个秃顶中年人举着一把□□45手枪,枪口直指你的面门。
“把枪扔过来。”
你叹了口气,将绑在腰际的枪套打开。
“动作慢点!别耍花招。”这人的声音在发抖。你还以为毒枭都是亡命之徒,也许他只是个小喽啰。
你弯下腰,像冰壶运动员一样将佩枪放在地面上往前一推。
几乎是同时,你向前冲去。
秃顶男子才松一口气,被你突如其来的举动一吓,疯了一样狂扣扳机。子弹都被你新装的义肢挡开,当他反应过来要去打你的腿或者躯干时已经晚了,你一脚踢向他两腿之间,并反手将他的枪夺了下来。
在特遣署的日常训练里,你一直是最速夺枪记录的保持者,沈星回都只能排在第二。
不过你没顾上为形势的陡然逆转而高兴,刚才的一脚让你发现了一丝异样。
把这人反手铐好后,你用“腕表”向蒋楠汇报了大概情况。负责勘察的同事已在路上,你准备搭他们的车回去,索性和秃顶男子聊起来。
“说说吧,谁派你在这制毒的?”
秃顶男子垂着头,没听到一样。
“不想说?等回署里以后可就没现在这么轻松愉快了。你听说过记忆挖掘吗?”
“没用的,他的记忆根本不完整。”
第三人的声音响起,你警觉地拔出枪。
来人插着兜大摇大摆地从塑料挡板门里走进来。与那天偏休闲的打扮不同,今天他穿着白衬衣,黑色条纹西装马甲和同色西裤。如果那天他就穿了这样一身明显勾勒出手臂和胸口的肌肉线条的衣服的话,也许你会用更保守的战术。
你瞪着这张曾出现在你昨晚噩梦里的脸,命令他把手举起来。
“秦……秦彻!”秃顶男子发出一种奇怪的尖细声音,后退了几步。
你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叫他什么?”
“秦彻。”白发红瞳的青年像午后晒太阳的猫一样眯起眼睛,“原来你还不知道。看来特遣署不过如此。”
“是你自己缩头缩尾,怕被人知道身份吧?”
你反唇相讥,秦彻无所谓地挑了下眉,看向秃顶男子。
“连关于我的记忆都植入了?”
秃顶男子抖似筛糠。
你打断了这两人之间仿佛霸凌现场的对峙,将秦彻的双手也反铐在背后,总算是一雪前耻。
“你认识他?”
和初见不同,今天的秦彻倒是听话地任你摆弄。
“我认识他的主人。”
“跟你们暗点有关系?”
“算是吧。”
“这些管制药品和你有关系吗?”
秦彻叹了口气:“我对贩d没兴趣。”
“那你来这干什么?”
秦彻扭过脸没有回答,你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和你对视。
“你的审讯手法实在不怎么高明。”明明被你钳制住,秦彻还是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你。
“你了解自己的处境吗?我可算不上什么好人,我很记仇的。”你用枪托拍了拍他的左脸,原本还带着点笑意的秦彻突然冷了脸。
但当你停下这个动作,秦彻又懒懒地开口:“当然,我们其实是一类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妖异的红瞳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你不屑地放开他。
对于你的反应,秦彻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满意地笑起来。
“现在不想说没关系,回去有的是时间留给你。”
“也要对我用记忆挖掘吗?”
你不置可否地和他拉开了距离。你知道记忆挖掘对于人类的大脑来说损害很大,为了程序正义,你们是不会对秦彻这样做的。但那个秃顶男子不一样。
他是仿生人。
从你踢他那一脚的时候就发现了。
但是他自己好像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如果我说我是来帮你的,你相信吗?”秦彻上前一步,你刚拉开的距离一下子又缩短回去。
你冷笑着点点头。
“你确实帮了我,抓到暗点老大可是大功一件。”
“你真觉得你能困住我?”
秦彻突然转向那个秃顶仿生人。
“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吗?”你突然意识到认识以来秦彻还从没用这样冷淡且不近人情的语气和你说过话。这一刻你才真正相信了他暗点老大的身份。
仿生人点点头,嘴唇抖动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一个仿生人吓成这样啊……你看了都觉得有点可怜了。
“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外号为什么叫‘人偶师’吗?”
仿生人露出茫然的表情。
“这次他给你植入了什么背景故事?女儿重病?还是想混出点名堂给抛弃你的妻子看看?”
这次?
你很想问问秦彻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又觉得现在正是获取信息的好机会,如果错过,又不知道怎么撬开他的嘴。
“我……我……”仿生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敏需要钱来治病,可是我筹不到钱。”
“哦…”秦彻毫无感情地应和了一声,“你去医院看过她吗?筹来的钱都交到哪去了?”
“她真的存在吗 ?”
秦彻问出最后这个问题后,仿生人突然疯了一样用头撞向堆放杂物的桌子,你想上去阻拦,秦彻一闪身挡在你前面。
“别白费力气了,他只知道这么多。人偶师虽然爱编苦情故事,但又总是很吝啬。”
你推开他。
“你还真是个冷血动物。”
“就算你是仿生人权益保护派,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会有未来吗?还能算人吗?”
你把那个仿生人拽起来。突然感觉右手腕上一凉。
“你……?”你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里凭空出现的手铐,另一端连着秦彻的左手。
他的右手已经自由。
“他有自毁程序,马上要爆炸了。不想死就快走。”
“啊?”你像听到什么疯话一样蹙眉瞪着秦彻,没好气得故意往回扯了扯扣着连接你和秦彻的手铐的右手。
秦彻忽然失去了耐心,拖着你往外跑。
你倒是没怀疑他说的爆炸是假,但也没想到整个厂房都差点被夷为平地。
只差一点。
只能说秦彻选择飞扑的时机非常合适。
你甩了甩头发上的沙土爬起来,目瞪口呆地看向身后的废墟。残垣断壁间橙红色的火舌倾吐着刺鼻的黑烟。
秦彻也坐起来,右手搭在右膝上,侧着脸看你。
“我说是来帮你的,这下信了?”
“帮我?”你剜了他一眼,恨不得狠狠给他一脚。“自毁程序怎么就突然启动了?你时间卡挺准啊。”
秦彻皱起眉,像在对你的恩将仇报表达不满。
“你带他回去就等着特遣署被炸吧。”
秦彻当然是在夸大其词,□□是不可能躲过特遣署的扫描的。不过不知情的你在厂房问讯时倒是有可能触发仿生人的自毁。
你大概也猜到了,自毁程序的触发条件是他意识到自己不是人类,一切记忆都是伪造。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这儿?”
这是个多余的问题。你看到一只乌鸦停在不远处。你举起枪,被眼疾手快的秦彻拦下。
“你干什么?”
“该我问你吧!”你不甘示弱,“你为什么监视我?”
“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秦彻重心前移靠近你,你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
你被烫到一样猛地把手抽出来,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变态!疯子!神经病!”
你也知道你的这通发泄毫无杀伤力,从秦彻的反应来看也确实如此。
“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不希望自己的恼羞变成秦彻的消遣。
“你怎么解开手铐的?”
“想学吗?”秦彻甩了甩左手手腕,手铐哗哗作响。
你克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
“人偶师是谁?”
“想抓他?”
“你提问还是我提问?”
秦彻笑起来,从西装马甲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张印了银色花体字的黑卡片。
“今晚十点来这儿找我,别迟到。”
你将枪口转向他,不远处的那只乌鸦发出刺耳的叫声。
“你别太嚣张了,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我看嚣张的另有其人。”不知何时又一次挣开手铐束缚的秦彻用重获自由的左手迎接了向你们这边俯冲而来的乌鸦。“省点力气今晚用吧。”
像是终于意识到你的认真,秦彻收敛了嘴角轻蔑的笑意。
“我真心希望你能抓到人偶师,但就目前的情况看,等他老死你也见不到他一面。”
乌鸦忽然焦躁地拍打起翅膀,像在提醒他的主人些什么。
“你真的要完全靠你自己,一直这样和他兜圈子吗?”
你必须承认,秦彻的语气很有煽动性,而且他有一双恶魔的眼睛,引诱你忘记对错的界限,正视自己此时此刻最迫切的**。
你亦步亦趋地跟了这么久,只查到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仿生人,而且就在刚才,他连同你找到的物证一起化为焦土。
要相信秦彻吗?
在产生这种疑问的时刻你就该明白,秦彻已经成功了。
最终你向赶来的同事解释了这一地狼藉的缘由,但隐瞒了关于秦彻的部分。也许因为,你也觉得自己放走他的行为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