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真君蓦然怔住,茶褐色的眼眸里有了伤痛之色。
原来当年被追捕的日子,让妹妹如此难过吗?
黛玉上前一步,劝道:“真君,就让三娘去吧,我会尽力看顾她。”
她自己其实从未去过庙会,可见到那仙君一瞬间的怔忡,这话就不由自主地出口了。
“也罢!”真君道,“我会分出一缕心神跟着你们,遇事它自会通知我。”
杨瑛也觉出方才话语中的过分,拉了她哥哥的衣襟,弱弱道:“哥,方才说的话我不是真心的。”
“当年你用木头刻竹蜻蜓给我,编草蚱蜢,带我在河边挖螃蟹,还烤鱼给我吃,都是很有趣的。”
真君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好好照顾自己吧!”
他伸指在太阳穴上一点,一缕银白色的丝絮飞出来,化作一只白色小鸟,落在杨瑛肩上。
这白色小鸟,也有着一双茶褐色的眸子,带着三分倨傲,三分冷淡,三分好奇。
它在杨瑛肩上转了个圈,忽注意到黛玉,轻鸣一声,飞落在她手臂上,低头挨蹭了下她的衣衫。
杨瑛拍手笑道:“小白喜欢你呢!”
黛玉红了面颊,垂首看向一边,手臂却虚虚地抬得高些,让那小白鸟儿自在些。
真君抿紧了薄唇,干巴巴地向杨瑛道:“别惹事!”
然后,他僵硬地转身,大步走了。
杨瑛低声道:“瞧,我哥哥的耳垂都红了呢!”
真君直接化作一道金光,原地消失了。
小白鸟儿飞回杨瑛肩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小脑袋。
黛玉低声问杨瑛:“咱们说什么作甚么,都会被他知道吗?”
“谁?”杨瑛闪着大眼睛,“哦,你说我哥哥呀,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应罢了,大致提供下方位,毕竟一只鸟儿懂个啥!”
黛玉放下心来,那小白鸟儿再落在她肩头时,她就自然了许多,虽然还是不好意思看那双茶褐色的眸子。
不过,杨瑛没有说完的是,这鸟儿虽然什么都不懂,神识一旦回归二郎真君本体,却是所闻所见所感,纤毫毕现。
两人同乘黛玉的白丝细云,降落在一处小小的市集之中。
不过前后两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多是穿着粗布衣衫的附近村民。
他们面上带着苦难到麻木的温顺,抖抖索索地背过身去,从缝在衣服里的布袋里掏出些铜钱来,买一些柴米油盐,粗布头,碎零嘴儿。
杨瑛拉着黛玉落在一株老柳树后面,先施法将二人的外衫改成蓝色粗布,摘下耀眼的发饰,依样变作一把铜钱,分了黛玉一半,才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
她二人气质脱俗,随随便便地走在街上,还是吸引了众多目光。
杨瑛先买了两块红豆糕,随手递给黛玉一块。
黛玉接过尝了一口,觉得一般,又见肩头的小白鸟儿眼巴巴地看着,便小心翼翼地掰去自己咬过之处,将剩下的托着喂它。
那鸟儿啄了一口,转头失去了兴趣。
杨瑛又买了两串糖葫芦,黛玉先举给小白鸟儿尝,小白鸟儿酸得一个激灵,却还是一点一点啄掉了三颗。
原来它喜欢这个口味,黛玉从袖中掏出手帕,将剩余的包了,拎在手中。
远处有人聚集,杨瑛兴高采烈地挤过去,又回首招呼黛玉:“是有人在卖艺呢,快来!”
一个黝黑精瘦的中年汉子,赤着上身,表演胸口碎大石。
磨盘大的石头压下去,已引得周围人高声喝彩。
负责抡捶的老头想是他父亲,一样的黑瘦,面上枯树般的皱纹里,流着汗液,抖抖索索地举起锤来。
周围人喝彩声更大了,似乎在期待那老头能一锤砸扁自己的孩儿。
老头偏要吊人胃口,高高举起,又放下去擦汗喝水。
围观人群嘘声一片,搁在地上的空盘子里,却多了几个仍进去的铜钱。
杨瑛也丢了两枚铜钱进去,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这凡人的把式是极稀罕的玩意儿。
黛玉不忍看,又被人群簇拥着,走不出去,只得将面颊转向一边。
肩头的小白鸟儿,似是察觉到她的害怕,展开一边翅膀,替她遮住侧脸余光。
在羽毛的间隙中,黛玉见到那老头终于抡起了锤子,将那大石砸成了碎片。
汉子拨去胸口碎石,跳了起来。
黛玉松了口气,展开了捻着诀的手指,她本是已打定主意要随时从石底救人的。
小白鸟儿轻轻飞下来,用头顶的羽毛,轻柔地碰了碰她还在颤抖的手指。
杨瑛挤出人群,小圆脸儿上全是兴奋的笑容:“没事儿,这种胸口碎大石,我二哥以前常表演的,没有危险。”
黛玉奇道:“他为什么要表演这个?”
“挣钱吃饭呗!”杨瑛又弯腰买了一块甑糕,“那时候我们被追得紧,没地方容身,只能沿途挣些快钱。”
“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抡不动锤子,都得现场另雇个人,还得分钱给他!二哥一天表演五场,也不过挣一天的嚼裹。”
“后来,二哥想了个主意,他躺在地上,放上石头,谁掏两文钱,就可以上手砸他,生意反而好多了!”
她语气平常,黛玉却听得心酸,忍不住轻抚了下那小白鸟儿的头毛。
小白鸟儿挨蹭着她的手心,啾啾地叫着。
两人又去看了舞龙,龙头上的破布掉了一大块,空洞洞地缺了一个角。
杨瑛看得津津有味,还跳进场去,做了一会儿举绣珠戏龙的龙女。
舞龙的小伙子看她美丽可爱,一个个精神奋发,硬生生地围着她跑跳了一个多时辰。
黛玉带着小白鸟儿站在一旁,掏出手帕里的冰糖葫芦喂它。
小鸟儿欢快地啾啾啾,又引着黛玉去买水晶饼吃,它还挑嘴,只吃里面的猪油桂花甜豆沙馅儿。
黛玉忽想起潇湘馆的鹦鹉,它也喜欢吃甜食,却不知贾府大厦倾后,那鹦鹉可有人照管?
至少,有没有记得将它放出笼子?
紫鹃、雪雁总是记得的吧,可也许,她们已经自身都顾不得了......
面颊上毛茸茸的,黛玉回过身,原来是那小白鸟儿,用毛茸茸的小脑袋,拭去了她流出的眼泪。
对上那双茶褐色的眼眸,黛玉忽醒过神来,将鸟儿推开些,嗔道:“要死了,你还是位仙君的神识呢,怎么这般......”
鸟儿只是歪头看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这嗔怪就说不下去了。
黛玉将它继续放在肩头,柔和了语气,道:“还想吃什么?顽什么?我这里还有钱,都可以买给你!”
小白鸟儿啾啾欢叫起来。
一人一鸟走过了大半条街,沿途有一处卖擂肉饼的摊位,摊主是个年轻小伙子,生意好得围成了人墙。
黛玉一开始没看清卖的什么,便踮起脚尖多看了两眼。
那摊主瞅见,顾不得挤挤抗抗的顾客,捧着刚做好的肉饼,送到黛玉面前:“仙女姑娘,你要吃饼吗?不要钱,都送你!”
他憨憨地笑着,一个劲儿地要把手中的肉饼送给黛玉。
有熟悉的顾客便笑:“阿牛也开窍了,懂得追求好看姑娘了哩!”
黛玉刚要婉拒,肩头小白鸟儿厉叫一声,俯冲过去,一翅膀扇掉了那肉饼。
一瞬间,它身上有了那引路金鹰的影子。
黛玉忙止住它,向那年轻摊贩赔了不是,又掏出一把钱给他。
掉在地上的肉饼,早被赤着脚的小叫花子捡去吃了。
摊贩捧着钱,痴痴地看着那走远的袅娜身影,喃喃道:“我不敢痴想,不过是想让姑娘高兴些罢了。”
黛玉带着小白鸟儿,走至一处清静角落,将它抓下来,放在一块木板上,低声道:“不能无故这么凶的,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又伤害不了我。”
小白鸟儿可怜兮兮地垂着头,啾啾地低叫着。
黛玉就心软了,又让它回自己肩头站着。
杨瑛终于戏够了龙,一路小跑这找了过来,手中捧着两只糖人,叫道:“瞧,几百年不来,这边竟能吹二郎神糖人了!”
她递了一个给黛玉,是个张牙舞爪的武将形象,背上有许多小旗子。
黛玉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又看,与那仪表堂堂的青年,如何也联系不到一起。
小白鸟儿低低啾了一声。
黛玉举在它面前,笑道:“细看看,与这小鸟儿张翅的模样倒是有些像。”
杨瑛:“哈哈!”
小白鸟儿:啾啾!
两人一鸟正笑闹着,忽听有个流里流气的声音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流人?可有此地户籍?”
黛玉转头看去,只见七、八个地痞,簇拥着一个肥腻腻的大汉,一色的眯眯眼。
那大汉见到黛玉姿色,更是骨酥体软,叫道:“原来,除了那舞龙的小美人,这里还有个天仙呢!”
杨瑛哪里耐烦听他说完,大步走过去,飞跃起双腿,一个个踢成猪头。
那大汉唔唔咽咽嚎道:“你们是哪里流窜来的女子?仔细我们报官,让你全村连坐……唔!”
杨瑛一脚让他闭了嘴,抛出五金罗帕,拉了黛玉跃身上去,驾五彩祥云飞入空中。
众流氓顿时吓得停止哭嚎,扑地扣头如捣蒜,市集上的村民更是跪倒一片。
卖擂肉饼的摊贩阿牛,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仙女给的铜钱,一枚枚存进罐子里,再没敢打开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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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