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驾着五彩祥云,本要回昆仑山,走至一处小镇,天已接近黄昏,透过云层,隐隐听到吹打奏乐之声。
杨瑛又有了兴致,拨开云头,探头一看,拍手笑道:“是有新娘子嫁人哎,咱们去看看吧!”
小白鸟儿发出一声不满的低鸣,杨瑛哪里管它,径直按落云头,拉着黛玉坐在一株大榕树上,又施法让树叶遮住二人身姿。
这结亲的想来是本地富户,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摆出了一里地远,新娘子坐着一辆八宝璎珞紫朱车,驾车的四匹黑马,油光水滑,没有一丝杂毛。
车前坐着新郎,苍白文弱,手中还捧着竹简,摇头晃脑地读诵。
杨瑛目不转睛地看着,低声道:“好一个读书郎!”
黛玉还在安抚啾啾啾的小白鸟儿,顺口道:“天都要黑了,又能看清什么呢?”
“就不许人家已经背熟了嘛!”杨瑛撇撇嘴,目光仍不离那读书郎,“听二哥说,我们的爹爹书就读得很好……”
小白鸟儿停止了低鸣,茶褐色的眸子也转向了那新郎,继而叫得更大声起来。
黛玉笑着替它翻译:“你二哥的神识说,他比你们爹爹差远了!”
杨瑛轻啐一声,不再理他们了。
树下的队伍却停了下来,一个年轻道士持剑站在新娘车前。
那道士捻了个决,定住车马队伍,大声叫道:“纤纤,我来找你了!”
新郎竹简掉落地上,面色愈发苍白,强自镇定道:“你找错人了,这里没有纤纤。”
道士道:“她这一世虽不叫纤纤,一百年前,在开满黄花的应山桥上,她就是我的纤纤。”
“哇,三生三世,很浪漫啊!”杨瑛笑眯眯地举起了手中糖人,一口咬掉了“二郎神”背后的一面旗子。
黛玉蹙眉,低声道:“既过去了一百年,她已不是她,为何还要纠缠?”
小白鸟儿赞成地啾啾。
车帘掀开,那新娘子走了出来,站在新郎身边,银牙紧咬,一字一句道:“我不认识你,请勿纠缠!”
新娘子在侧,新郎官又精神了些,不耐烦地挥手道:“对,快走开!”
“哪有你说话的余地!”道士手中剑忽暴涨三丈,剑鞘嘭地一声,将那新郎官拍落在地上。
新娘尖叫一声,提起裙摆跳了下去,勉力将新郎官扶了起来,却已口鼻出血,出气多进气少了。
黛玉再看不下去,飞身跃下树梢,挡在一对新人面前,向那道士斥道:“你既已出家修道,便理当放下前缘,为何还要纠缠这不认识你的女子?”
“出家?”道士仰头大笑,嘶声道,“我出家是为了谁?当年她家找人将我打了一顿,逐出应县。我遍访名师,修炼本事,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不受阻拦地带走她。”
“如今,我做到了,她却不认得我!”
黛玉冷静地道:“你出家自然是为了你自己,你益寿延年,长生不老,那姑娘难道能享受到一点吗?”
道士状若癫狂:“她是我的!她一百年前就许我了!”
黛玉道:“许你的人不是她!”
那道士“啊”地大叫一声,持剑向黛玉冲来。
黛玉晃一晃手腕,玉簪剑随风而出,抵住攻势。
“咦?”一击过去,道士踉跄后退。
他看看自己虎口崩裂的手,又看了眼前弱不禁风的黛玉,大叫道,“你这小丫头,在哪里偷的仙家法器?”
黛玉并不答言,仗剑一阵抢攻,将那道士逼退出数丈远,回头叫杨瑛道:“快!看看那新郎官还有救吗?”
杨瑛早就跳下树来,按了按新郎脉息,皱眉道:“还有一口气.......”
她摸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一粒药丹,递给那新娘道:“给新郎官服下吧!”
新娘泪落如雨,伸出纤纤玉指,掰开新郎嘴唇,将药丹推了进去。
杨瑛将新郎推起来,在他背后请击一掌,缓缓输入法力,助他**回神。
新娘跌坐一旁,哭诉道:“我当真不认识他,他却每年都要来纠缠,十里八乡的媒婆全不愿登我家的门,将我爹娘都气死了。好不容易投奔了舅舅,嫁到这外郡来,竟还是摆脱不了这个疯子!”
那道士听到新娘的话,大声驳斥道:“你忘了在应山桥头,如何对我一笑留情?你忘了我在你家楼下,如何捡到了你特意留下的帕子?你忘了你爹放狗咬我时,你如何跑出来阻止?.”
杨瑛忍不住道:“听起来,她似乎都不太认识你!”
那道士愈发暴怒如狂:“谁准许你们这些外人,评判我们之间的感情?”
大怒之下,他手下渐渐失了章法,长剑狂劈乱砍,幸而玉簪剑灵敏,还能勉强抵御。
只是,黛玉毕竟修行不久,身体底子本就有些单薄,对战越久,愈发身疲手软。
那道士看出她破绽,又化出一柄细剑,专攻玉簪剑护不住的另一侧。
黛玉一时躲避不及,左肩头划了一道。
“啾!”
一声凄厉鸟鸣,小白鸟儿冲天而下,对着那道士的双眼一顿乱啄。
杨瑛也暂且丢下那新郎,飞脚上来,踢掉了道士的细剑。
那道士长剑乱挥,状若癫狂:“不让我与纤纤在一起!你们都该死!”
他双眼流血,指着新娘的方向:“你不是纤纤!你是夺了她躯壳的恶魔!纤纤只会对我笑,夸我的毛发雪白,有一对琉璃般的眼睛!”
“她还说,人最可恶,她只愿一世不嫁人,找一山水灵秀之地,与狐狸为伴......”
黛玉听出不对,忙拉着杨瑛后退。
那道士已衣衫迸裂,现出一只巨型狐狸,雪白的毛发炸蓬开来,眼珠充血,恶狠狠地向那新娘扑去。
黛玉不及细想,摇一下绞丝玉镯,俯身驾云,险险地抓过那新娘。
不过拉得一下,手上突然重若泰山,那白丝细云竟瞬间散了。
杨瑛叫道:“快丢下她!神仙法器带不得凡人!”
却是来不及了,白狐利爪已划至眼前,空中布满了狐兽特有的腥风。
“啾啾!”
小白鸟儿展开双翅,逆着巨狐掀起的旋风,扑至黛玉面前,护在她脸颊边。
“啾!”
小白鸟儿一声痛叫,数根白羽,带着血丝翻飞至空中。
黛玉强压心痛,松开新娘,一手将鸟儿揽在怀里,一手拔出玉簪剑,逆风一刺,正刺在那巨狐右眼中。
那巨狐痛嚎一声,翻身一滚,身形急速缩小,带着满身的血污钻入草丛,一溜烟走了。
“嗷!”
空中传来一声嚎叫,似狼似狗,一股黑风从黛玉面前飞过,追着那狐狸逃走的方向不见了。
黛玉捧出那只小白鸟儿,鲜红的血顺着鸟儿的羽毛,流在她颤抖的手上。
“杨瑛,快救它!”
她张唇唤了一声,耳边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竟是太过紧张,一时失声了。
杨瑛早已扑了过来,从袖中摸出各种药粉,一层层地洒在鸟身上,安慰道:“不用紧张,它只是一缕神识,死了也不过让二哥恍惚两天,不妨事的。”
黛玉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会痛吗?”
杨瑛怔了怔,她也不知道,甚至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失去一缕神识,会痛吗?
从没有人这样问过二郎显圣真君,因为他是那么的强大,那么的无坚不摧。
曾几何时,受伤流血,失魂失智不过家常便饭。
“不会痛!”
清冽而不失温柔的嗓音,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轻轻接过那只小白鸟儿。
“啾......”
小白鸟儿张开眼睛,轻鸣一声,在那只手上慢慢恢复了生机。
杨瑛惊叫道:“二哥,你费神救它做什么?它已经......”
杨戬手指轻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语,转向黛玉道:“瞧,它没事了,所以不需要哭。”
黛玉一摸脸颊,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啾啾!”
小白鸟儿轻叫两声,在杨戬的手掌中跳了两下,重新化成一缕白絮,消失在他的手心。
黛玉怔怔看着那只手掌,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应移开目光。
她转过头去,面颊上的泪已干了,心头却是怅然若失。
这一天,比起杨瑛,那只小白鸟儿才是她真正的陪伴者。
如今,它彻底消失了,就算二郎真君重新分出一缕神识,它也不会再是它了。
一轮明月正从山坳里缓缓升起,清冷的月光下,一条黑色细犬轻盈地跑了过来,口中衔着一条垂死的狐狸。
杨戬点点头,起身展开双手。
金光闪过,被定住的车马人员慢慢开始回神,一个个慌乱起来:“怎么新娘子与妖怪牵扯在一起了?”
“新娘子是不是妖怪呀?”
“我就知道外地的女人要不得,招邪祟!”
新郎缓缓站了起来,面色惨白,一语不发。
新娘过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杨戬走过去,问那新娘:“你还要嫁他吗?”
新郎用饱含敌意的目光,盯视着杨戬:“你是谁?也和这女人有前缘吗?”
杨戬并不看他,又问那新娘:“你若不嫁了,我可以送你回家去!”
新娘子双眼无神,喃喃道:“我已经被那妖怪搅得没有家了,千里迢迢来投奔舅父,好不容易安排得这门亲事,若是再不成,唯有去死!”
杨戬道:“既如此,你就上马车去吧!”
新娘子转身,如提线木偶似的爬上马车。
新郎官忽抓住她后心衣服,死命拉扯道:“你这贱人下来,我要退亲!”
一道白光击中了他,随后,乳白色的雾气笼罩住整个送亲队伍。
杨戬又一挥手,他与林、杨二女,并那只细犬、狐妖,同时化作无形。
黛玉看向自己的手,却是什么也没有。
新郎与送亲队伍皆是双眼发直,仿佛成了一株株人形的树。
杨戬转向那新娘,缓缓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要嫁他,我就抹去他们的记忆,今日之事,此后只有你一人知晓。”
新娘抬起泪眼,眼神慢慢变得坚定:“请大仙将我的记忆也一起抹去吧!”
杨戬等了片刻,见她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轻弹手指,白雾蔓延过来,将新娘也笼罩其中。
一刻钟过去,娶亲队伍又是喜气洋洋的了,他们只有一点儿疑惑,怎么今日的天黑得这般早?
黛玉隐身在白丝细云之间,最后回头看了眼那新娘的马车。
一瞬间,她忽然想到,已转世做了宝象国宫主的百花羞,当真还愿意与吃人饮血的黄袍怪重续前缘吗?
奎木狼所说的披香殿玉女故事,当真如他所言吗?
西天取经的故事,当真是一场圆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