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放了一段小长假的缘故,回村的路上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大部分人家的房门也都半开着了,逢熟人走过,就抬头笑眯眯地寒暄几句。
氛围还算热闹,夜色将近,纪昀文爬着那条坟头坡也没那么害怕了。
叔叔家的门也是大开着的,纪家成嘴里叼着他的老旱烟,蹲在水龙头旁边拔着鸡毛。纪欣月回来得比自己早,她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给纪家成打下手。见到纪昀文回来了,她抬起的头带着高马尾雀跃地甩动了几下,“呀,小文回来了。”
“嗯。”纪昀文应了声,纪欣月还望着自己,似乎在期待他的下文,他便随便找了点话头,“刘婶和纪柯他们呢?
其实只要他进屋里瞄一圈就知道了,这不正为了没话找话嘛。
“我妈她在灶台那边忙着备菜呢。”纪欣月眉眼弯弯,捡起一根鸡毛在手中搓着,“今晚我们炖鸡吃......我弟嘛,找他朋友玩儿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哦。”纪昀文憋出一个字,就准备回自己屋里待着去了,横竖纪柯也不在,他能随意点,不过这份随意还没开始,就被纪家成的发话斩断了。
纪家成让纪昀文给自己打下手,纪欣月则进屋和刘燕一块准备其它菜去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端着一勺热水,等到纪家成手上的毛拔得差不多了,纪昀文就顺势把水倒下去。
一些热水不小心溅到他露出的脚脖子上,斑点状的烫意瞬间在皮肤上滚动着。纪昀文赶忙把脚往里缩了缩,浸过凉水的手在那处摩挲着。
纪家成瞟见了纪昀文的龇牙咧嘴,没说话,鼻息压成一声含有指示意味的“嗯”,意思是让他再接着浇热水。
“那个......会不会有点烫了?”纪昀文的视线在纪家成的手上流连,一双裹满老茧的手披着褐色的锅皮,指甲盖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凹凸的痕迹碾压着泛灰的指甲,上面铺着整齐不一的划痕。同臃肿的黑虫一般,粗糙皲裂的外壳裹着从土地里钻出来的泥垢。
这是纪昀文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纪家成的手。那是一双与纪业成迥然不同的手,弥漫着一股迟钝,破旧的陈腐气息。
“不用。”纪家成的话其实很少,除了厉声责骂人之外的话语说得流畅,大部分时候嘴里蹦出来的词都零零散散的。不过正因如此,纪昀文和纪家成待在一块,习惯了他平静的沉默之后,便也不觉得尴尬了。
“明天和我一起去地里除草。”鸡在灶台上炖着,大家坐在沙发上相顾无言地嗑着瓜子,纪家成吐出一瓣瓜子皮,幽幽地开了口。
纪昀文已经熟悉了纪家成的说话方式,不指名道姓且眼神不看人时,那话便是对自己说的。
纪昀文乖乖地嗯了一声。
“剩下的时间,我不管你。”纪家成又补充道。
说完这句,再没了下文,大家伙一直沉默到了鸡肉端上桌面的时刻。
纪昀文吃饭不爱说话,刘燕唠的家长里短他也插不进去,匆匆吃完就跑房间里待着去了。
除草就是往土地上随便扒拉几锄头,不用赶早去。纪昀文睡到自然醒,下楼吃了点红糖鸡蛋米泡,才跟着纪家成出了门。红糖鸡蛋是纪欣月特意煮好了给他留的,她大清早就和刘燕到城里赶早集做买卖去了。纪柯应该是在同学那边住下了,屋里也没见着人影,所以就他一个人和纪家成出了门。
地不算大,纪家成除一头的草,纪昀文就去另一头除草。他没使过锄头,用得不太称手,索性就把它扔到了一旁,蹲在地上用手揪着草叶子。
没人跟他搭话话,身后还有个纪家成盯着,纪昀文也没敢躲懒,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那块地方的草给拔完了。
起身看着脚边堆起来的杂草,纪昀文擦汗的时候竟然产生了一种满足感。
看来他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也就半天的功夫,杂草全处理完了。回到家,纪家成用鸡汤随便下了点面条,就算作午饭。他煮了挺大一锅,自己捞了一大碗,还剩下一些,虽然没有任何言语,纪昀文还是看出了那点面条是给自己留的。
吃完锅里的面条,纪昀文掏出手机给何立夏发了个消息,问他现在能不能过去洗个澡。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刺眼的阳光跟炉子里滚了一圈的铁片子似的,往人身上刮下了一层湿汗。
何立夏那边很快就传来了消息。
夏:嗯,过来呗。
不过片刻,手机里又弹出了一条消息。
夏:温馨提示一下,换洗内裤记得带上,我的不一定适合你,以及你乐意放鸟兜风的话,就当我没提示。
有时候纪昀文宁愿何立夏高冷一点,说话时最好能简言意赅,免得他隔着手机都能白眼翻得眼眶里只身下俩小白粒。
走左边的小路去到何立夏家时,要路过一栋修了高台阶的房屋。严格来说,又不能称之为高台阶,这间房屋与其它屋子的地基是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只是它家门口的小路呈下陷状态,站在在小路往上看,屋子的台阶便上升到纪昀文腰身的地方。
每次路过这栋房屋时,纪昀文总能看见一个老头,静静地躺在屋檐遮蔽的长椅子上。严谨一点的话,老头其实也不能称呼为老头,在纪昀文的视角里,椅子上躺着那人头发虽是稀松地扒在他的头皮上,仍然呈现为乌黑色。蜡黄的皮肤也没有动物褪皮一般的褶皱,反而呈臃肿姿态,这让他不禁联想到刘燕家里沙发的海绵垫,蜡黄里夹着黑点,一种裹满人身上陈旧气息的浮肿。而他的面容又显得异常的憔悴,眼睛、鼻子以及脖子下方等部位堆积起来的松弛皮肉却又昭示着他摧枯拉朽般的年纪。
他也没见过老头有睁开过眼睛,或许是眼眶周围的黄色粘液粘住了他的眼皮,又或许只是因为他观察的时间不够长。那个人只是长久地躺在一张垫了红色毛巾的木椅上,天热的时候身上盖一层薄毯子,气温稍微降点,薄毯子就变成了厚毯子。但无论天气如何变化,他的身上总会被什么东西压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浮肿的人压实些,心里的那份莫名的不安感也才会被压到海绵垫底下。
“哎!在那发什么呆呢?”何立夏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打断了纪昀文的浮想联翩,他幽幽地收回目光。
“你怎么过来了?”何立夏走近了些,纪昀文才开了口。
何立夏眼神往纪昀文刚注视的方向看去,“说是马上就过来,半天也见不着你的人影,发消息也没见你回,还以为走路摔沟里了,就过来看看。”
点开手机一看,那厮还真给他发了消息。
“你就这么站人门口盯着人家看啊?”何立夏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情,“小同志,有没有礼貌啊你。”
“我就看看。”纪昀文讪讪道。
掩着的纱门后响起一阵鞋子的拖沓声,何立夏赶紧拉着纪昀文从人家门口离开。
“你这样是要被人揍的......”何立夏语重心长地说道,“他老婆可不喜欢路人盯着那男人看。”
纪昀文眨眼,带着不解的神情,“为什么?”
正当他以为何立夏又会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时,他却改口耐心解释道:“就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门口躺着的人,得癌了,晚期。”
“怎么不去医院?”纪昀文疑惑。
“要是有钱的话,谁不想去医院里好好养病。”何立夏撇撇嘴角,“他家上有二老,下有仨小,儿子在村里整日整夜搓麻将,打扑克,全家就靠着儿媳妇儿卖冰箱的那点钱过活。哪里还有闲钱给老子看病,就算有,说实话,也不够一次化疗的费用。于是,索性就开了点药搁屋里给他养病了。说是家里休息或许能恢复得更快,可大家伙儿心里都清楚,他们只是在放任事态的发展......”何立夏叹了一口气,眉间捎上一抹惋惜,“或者说,他们只能放任事态的发展。他老婆觉着晒点阳光总是有好处的,就把男人挪到了外边躺着。平日里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衣服,也都还惦记着他。村里边的大人们讲点闲话,大都是躲屋里说着。偶尔几个调皮的小孩儿在他们家门口扒着,想要去顺点他身边放着的食物,这时候,他媳妇就会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又或者是扫帚,非得追着那些个小孩儿骂一路才肯罢休。”
何立夏很少用着严肃的表情大篇幅地说着话。面对人类躯体的枯槁,生命的凋败,他们自身又显得无能为力,只能保持最后的缄默,作一首无言的诗篇。
“原是这样么......”纪昀文呢喃着,而后又补充了一句与往日性格不同的话语,“往好处想,说不定还是会有奇迹发生的,毕竟他媳妇儿对他这么好。”
何立夏愣怔了一瞬,一声轻笑过后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大手压上纪昀文的头,揉着他的头发,“你这小家伙,竟然也会说这种话了。”
纪昀文撇撇嘴,把何立夏的手拍开,“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也就马马虎虎吧。就你那点心思,放个屁,我都知道昨儿吃的啥。”何立夏语气慵懒且话语粗糙的回道。
“咦,你恶不恶心啊?”纪昀文一脸嫌弃地把何立夏推远了些。
“我又没放屁,你把我推那么远干嘛?”何立夏眨巴着眼睛,很快眼里闪烁着一抹坏笑,“还是说,你真放屁啦?”
“你家有捕鼠夹吗?”纪昀文忽然问道。
“有啊,怎么了?”
“待会给我拿一个吧,先把你的嘴给夹起来。”纪昀文的目光犀利,且配着手上动作,狠狠地捏了一下何立夏的嘴巴,“就像这样。”
“唔——”何立夏歪了歪嘴,“你要这要用的话,那我家就是没捕鼠夹。”
“那你就闭嘴。”
何立夏家里的布局与纪家成家的大差不差,最明显的区别在于何立夏家里更干净整洁一些。堂屋的左边放了一个虎皮花纹样式的沙发,上边铺着粉色的沙发巾。靠沙发的水泥墙上贴了一张八骏图的海报,海报空下来的两边则贴了些勾子,用来挂一些衣物。并且沙发旁边又往里开了一个小隔间,凸出的小隔间使得门前多了一块有屋檐遮挡的小空地。
“阿姨呢?”纪昀文坐在沙发上问道。
“我妈约着其他人去城里了,得很晚才回来。放心屋里就我一个人,况且我也没有偷窥别人洗澡的特殊癖好。”何立夏跟着坐在了纪昀文旁边,他拿着个抱枕放在胸前,半躺着玩起了手机。
纪昀文深吸了一口气,“你就不能少说点话么?”
何立夏回头,朝纪昀文龇了龇牙,又把脸面向手机,“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么,不说话得多浪费这么一张好嘴。”
纪昀文索性闭了口,背过身子收拾着自己的物件。
隔间很小,只能勉强把手伸开,但也好过计费的钟点房。头顶上用木棍架着一个铁皮大盒子,红色漆字标明了热水和冷水的方向。铁皮箱里隐约冒着热气,显然何立夏已经提前烧好了水。
他洗完了才发现没带毛巾,头发还淌着淅淅沥沥的水就走了出来。
“唉!你头发本来就长,好歹拿毛巾擦一下再出来啊。”何立夏一脸嫌弃,“头发跟涂了发胶的刺猬似的,带着一身雨就跑了出来。”
纪昀文吸了吸鼻子,站在堂屋中间,“忘带了。”
“啧,我这只有自己用过的毛巾了。”何立夏从挂钩处摘下一块毛巾,“你要不嫌弃的话,将就用用。”
“我不介意。”纪昀文这么回道,何立夏便把毛巾抛给了他。
“你过来坐呗。”何立夏拍了拍旁边的沙发垫子,“要我妈看见,显得我欺负你一样,让客人在屋里跟标兵似的杵那练罚站。”
“哦。”纪昀文迅速呼啦了几下头发,才走过去坐下。
“你这几天假期有什么安排么?”何立夏问道,“可别跟我说你要为了那破月考搁家里复习。”
“不至于。”何立夏狡黠一笑,纪昀文知道他这是有想法了,便反问道,“你有想法了?”
何立夏嘿嘿一笑,特意凑近纪昀文,“整点山货,去吗?”
“去哪整?”纪昀文追问道。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山里了!”何立夏此时的耐心又显得非常的贫乏,稍微追问了几嘴,他就开始毛躁着说话了。
“远吗?”
“马马虎虎。”何立夏囫囵道。
“那就是远了。”纪昀文淡然一笑,继续用毛巾擦着头发,“我不去。”
“哎!你别忙着拒绝,我话还没说完呢。”何立夏起身扒着纪昀文的肩,着急补充道,“到时候我带只鸡,再捎上点其它吃的,搞点山货,好好地野个炊。山货可以多弄一点,菌子、杨梅、榛果、松子等等什么的,拿到城里能卖不少钱呢,你确定不去?”
提到钱,纪昀文就来劲了。被强制地催促着干了一阵子的农活,他对于爬山路的恐惧跟鞋底结痂的泥块一样,一点点留在了走过的泥路上。
与此同时,纪昀文又想起了李枫,和他的那个约定。
他只是情感比较寡淡,并非没有情感。从起初的麻烦与躲避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其间还穿插了一丝丝感激的意味在里面。对于李枫,对于刘晨,他此刻抱有了那丝丝后知后觉的感激。若非他们的主动,依着自己的性子,指不定又是孤零零一个人。所以他又抱有一丝庆幸,庆幸遇到的是他们。
“就我们两个人去吗?”纪昀文问道。
“不是。”何立夏摇着手机,“我还叫了胡新峰一块儿。当然,你乐意的话也可以再叫点人。”
“那行,我先问一下。”纪昀文掏出手机给李枫发了一条短信。
对方很快就给了回复。
何立夏听见他手机振动的声音,便问道:“怎么说?”
“他们挺乐意一块去的。”按灭手机屏幕,纪昀文飞快扫视了何立夏的脸,并无异常,纠结要不要把来人是李枫现在告诉他时,何立夏先勾了嘴唇,对上纪昀文的目光。
“你又在看我。”何立夏笑着说。
“来的人是李枫和刘晨,我们文一班的。”纪昀文习以为常地忽略了何立夏狡黠的笑。
“猜到了。”何立夏说,“之前经常见到你们仨走一块,想着你要叫人的话,估摸也就是他们两个。”
“那行。两边都算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尽量别起冲突。”纪昀文提醒道。
“我才不会没事儿找事。”何立夏眯起眼睛看着纪昀文,这次终于捕捉到了他话语里的意味,“你是想提醒我别记高一那场球赛的仇是吧。早几百年前的事儿了,也就还两边的篮球队以及部分热心群众还惦记着呢。”
“我又不是热心群众。”纪昀文不满地补充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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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