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都是经过的细窄的街巷,如今视线却骤然开阔了起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虽是个个都面黄肌瘦的,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纯粹天真,无忧无虑。
到了这里,那小女孩便松开了江意的手,慌慌张张的跑到了院子里。
“方才真是对不起。”一个少年人走来,摘下了斗篷的帽子,露出了略显清秀的脸来。他手中拿着江意的包裹,似乎是已经打开过的样子,“你是要参加巫选的巫女吧。”
江意倒是并不觉得,他是因为自己是巫选的巫女,才将她领到这里来的。故而开口道:“带我来到这里做什么?你是不是同制作这件巫服的人,有什么关联。”
那少年显然一惊,但随后便冷静下来,道:“不愧是巫女大人……”
“那她在哪?”
少年的神情有些黯然,随即朝她一礼道:“巫女请随我来。”
二人走到院落中的一处房门前,虽是年久陈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几重青纱幔中,一位老妇人正躺在床榻上。桌案上置着旧碗里头的药已经喝完,房中有股涩然的药味。
“阿妪病得很重。”那少年有些难过道:“一直以来都是阿妪照顾我们这些孩子,她如今病得这样重,我们一时间实在没有办法……”
眼下这般情况,江意自不好进门打扰,便掩上门扉离开,随后看向那少年道:“那些金叶子你可以不用还我。”
“这……”那少年面露喜色,但又有些愧疚,两种情绪交杂,令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奇怪。
江意却立刻打断他的这种情绪,笑道:“我可没说白白给你,你得帮我做两件事。”
“什么?”虽是他想多少是因为有些同情的成分在,但到底不是白白拿了金叶子,这让他心里好受上许多,但江意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大惊失色了。
“你知道江都的丹朱矿在哪么?”
丹朱大矿的数量屈指可数,往往那几座矿石都掌握在九巫手中,但一些小的矿藏则有地方管辖,以区域做划分。
少年不明白她为何问起这事,便道:“知道倒是知道,只是你要问丹朱矿的位置做什么?”
江意抿唇,只说了两个字。
“偷矿。”
少年脸色一白,江意却依旧神态自若,静静看向他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先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我叫崔衡。”他说得有些磕磕绊绊,似乎是没从江意方才的话中回过神来。
“崔衡?”江意口中喃喃,想起王恒来,“是哪个衡?”
“是《论衡》的衡……”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用手指刮了刮脸颊。
“而以调千里之足,必摧衡折轭之患。”江意笑了笑,“你看过《论衡》?”
“是。阿妪曾教过些,我的名字也是阿妪取得,巫女您……唤我阿衡便好。”他也轻松的笑了笑,但迟疑片刻,又道:“方才偷矿一事,并非玩笑?私盗丹朱矿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江意却不急着解释,只道:“天地孕育丹朱,它本就不该为谁所有。偷盗二字本就不当。”她顿了顿,又道,“不必担心,不是真的去那丹矿里头,你若是担忧,告诉我位置我自己去寻便好。”
崔衡摇了摇头。
“巫女买下阿妪制的巫服,本该就是我们的恩人……是我眼拙,将巫女看作寻常人家的婢女,方才……”
虽说有所缘由,但偷盗终究是不义之事。
不过江意倒是没有将旁人的事情放在心上,她抬头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色,又看向崔衡道:“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今晚能住在这里么?”
夕阳已经沉沉落下,只留几缕曦光在地平线上晦暗暧昧,连映在江意脸上微弱的光都融在初醒的夜色中,她站在长廊之下,好似浸没在漆黑影子里。白玉面具之下不知是什么样的神情,只是单站在那,便教人觉得随时会消融去一般。
崔衡有些恍惚,伸手将装着巫服的包裹递给江意。
“若是巫女不嫌弃,便住在这吧。”江意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平和。
但正如所处不同的地方,接触到的便不同。他们将巫看得太高,言语中总是谨慎。但其实,人有高低之分,巫也有。若是他见着江意面具之下的脸,便知道她于巫族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因为江意送的金叶子,孩子们今晚都吃了一顿饱饭。若是仅仅供吃穿,江意送的那些金叶子早就够这些孩子用上好几年了。但因为阿妪的病,需要用上许多昂贵的药材,所以大部分金叶子都被崔衡收了起来。
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席地而坐吃着东西说笑,江意不由得想起了在丹朱矿中的日子。那昏暗的,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头,如今想起却没有太多的情绪,或许是她那时早已对诸事漠然,又或是在大周那十八年里头,她并不理解何谓人情。
而她如今也并不尽数理解,但比起那时,是不是更近了一步?
“巫女。”崔衡从长廊后走来,对江意一礼道,“阿妪醒了,说想见见您。”
江意点了点头,理了理裙摆尔后缓缓起身。
崔衡手中拿着只剩半截的蜡烛,长廊里黑漆漆的,唯有他手里摇摇欲灭的蜡烛方才有点光亮。又或许是视线并不清楚的关系,二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都很清晰,崔衡的,比她重些。
待到了阿妪门前,崔衡开了门,特地将手中的蜡烛放低了些,给江意照清了脚下的门槛。
“阿妪,我将巫女带来了。”他朝里头轻轻唤了声。
江意进门,便见着纱幔已经被打开束了起来,坐在榻上的妇人已经看了过来。她的头发已经全白,眼角也有许多皱纹,但眉梢眼角里风韵犹存,不难看出,若是年轻个几十岁,定然是个美人。
“阿衡,我同巫女要说些话,你先去哄那些孩子入睡。”她的嗓音干哑,好似声带被撕裂开。
听了他的吩咐,崔衡立刻掩上门离开。
江意看着她,有些不解开口道:“你也应当是巫者吧。”
老妪笑了笑,即便是在昏黄的烛火下也不难看出她苍白的脸色。
“巫女您真是与众不同。”她会这样说,是因为江意没有说错,“二十五年前,我的确是巫。”
虽不知为何,江意觉得她应当是巫,但却无法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点灵气,与丹厌之人不同,丹厌者虽无法运用丹朱之术,但自身巫血里仍有灵气犹如江河川流在血脉中流转。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如同早已枯死的泉眼。
她感受到了江意的疑惑,轻声道:“这都是几十年的事情了,如今再提也无趣,不如来说说巫女您的事情吧。”
“我?”
她笑着看向江意,目光里充满慈爱的神情:“说说您,为何瞧上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妪的手艺……”
江意并未迟疑很久,便回答道:“就如这世间生灵有‘灵’一般,物也有属于自己的‘气’,在你做的巫服之上,我看见了与旁的不同的‘气’。”
“是吗?”阿妪长叹一声,似乎松了一口气,“能被巫女这般评价,老妪便是死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她笑了笑,又像是想到什么似得,“本就是早该消逝的人,死前能被这般认同,倒也算值得了……如今的巫,早已同以往不同了,这世上的东西,时间长了便就变质了。”
她似乎是许久没说这般畅快的话来,她笑得眼角得皱纹都堆叠在一起,又笑得极为快活,心中诸多苦闷,甚至连说这几句话都好似能将那些苦闷都除去一样。
“你说得没错。”江意替她掖了掖被子,“经历得时间越长,历朝历代的,巫早就没有最初的纯粹了,有些东西变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会改变的,不能因为变了,自己便也变了。随波逐流固然轻松……但你到底还是,坚持下来了不是么?例如你做的巫服。”
即便旁人再怎么改变,自己坚持自己,不去改变,也没有任何错处。
她眼角溢出热泪来,但笑容却有些释怀:“那些孩子并不懂巫,我并不敢同那些孩子开口,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藏着一些事,但却没有办法说出来,巫女您并不同……与如今的巫不同,您和那位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笑了下来,江意知道她定然有一段沉重的过往,不过她并不想追问。或许那段过往是眼下大商粉饰的太平中,并不能被提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