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搀扶她休息下,推门而出时,崔衡正站在长廊尽头。方才的蜡烛被他置在了阿妪的房中,他手中只提了个破旧的灯笼,灯罩破得稀稀拉拉,他看向江意,神情似乎有些窘迫。
“巫女,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他走上前来,江意抬眼看他,察觉到江意的视线,他的眼神有些闪躲,“白天的事情真的抱歉……”
江意忍俊不禁,不由出声道:“偷盗的确不对,但此事说来也算是所谓‘缘分’,若不是你偷了我的包袱,我怎么能同制巫服的阿妪说上话?你若要觉得愧疚,便留着气力,明日为我带路往丹矿去。”
他仍是有些局促,下意识的伸手挠了挠后颈。
“走吧。”江意似是随口说道。
只一个转角,便到了崔衡为江意收拾好的房间,房间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只角落里安了张床,虽是搁置了许多年头陈旧了些,落了许多灰,但到底还算能住人,在山洞里都待过,眼下这般状况,自然不算什么。
“委屈女郎将就一晚了,我们这什么都没有。”崔衡说着,又用袖子擦了擦桌子。
江意却比他看得开,道:“倒是劳烦你们收留我一晚,巫选在即,我也不好多逗留。”
崔衡看了看江意,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犹豫了半天,点了桌上的烛火,便转身出了门,掩住了门扉。
他离开没多久,掉了几块木条破旧的窗栊中,一直羽毛鲜亮的花雀钻了进来,她扑腾着翅膀叽叽唤了几声,便落到了江意的肩膀上。
小花雀到底是只鸟儿,江意没用鸟笼拘着它,它平日里头自然是随性,也不知道会飞去哪里,消失一段时日之后,便又飞回到江意这里。
江意自是不会嗔怪它,鸟儿本就来去自由,无忧无虑,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花雀的小脑袋,笑道:“若是阿绾见了你,定当会喜欢。”
想起程绾来,江意虽有些挂念但却并不担忧,她已将自己从师父那里学来的易术尽数交给她,她未学得十成十,也有七八成,若是勤学刻苦,到底是程家的儿女,虽不能拔得头筹,但在大衍试中拿个靠后的名次,应当不会太难。
至于程衍,江意倒是直接忽略了,比起程衍,她更挂心世子。她初遇世子时,天章阁的巫官因为一个谶言追杀世子,先前程家相遇时,天章阁应当已经搁置此事。
但应当只是搁置,明面上无法下手。世子的处境还是万分微妙。
那个谶言,究竟是什么?
本就所剩无几的烛火很快便燃尽,不见半点的月色的房间里江意眼前走过与殷澈有关的桩桩件件,心头有些莫名的情绪。
但这点莫名的情绪也很快在渐渐涌来的睡意当中消弭殆尽。
尔后又是新的一天。
江意和衣而睡,第二天醒来时,没在房里待多久,崔衡便敲起门来。
花雀又不知飞到哪去了,江意打了个哈欠,便去开了门。
“阿妪想把这衣服送给巫女您。”他一边说着,一边进门来将一件巫服递到江意跟前。
衣服完好如新,但江意知道它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件巫服有许多年头了,阿妪自己做的巫服,或是以往带来的都被卖掉换作钱财维持生活了,只有这件阿妪一直舍不得。”
“既是这般重要的东西,那便留着吧。”江意道。
崔衡摇了摇头道:“阿妪说衣裳终究是衣裳,再精美的衣裳若无人穿着便失了意义。更何况,这么多年了,我头一次见阿妪这般开心……巫女您见过的好东西多了去了,是不是瞧不上这衣裳?”
他话说到这里,江意也不好再说什么。
“好了,你便搁在那吧。我若是再推拒,便不合情理了。”江意唇角弯了弯,她伸了个懒腰,阳光透过她的发梢,白玉面具下的半张脸庞精致漂亮。
待崔衡出了门,江意收拾一番换上了那件巫服,也跟着出了门。
江都城的的丹矿在河川上游,那里山脉绵延,树木茂盛,而丹矿处有重兵把守,看守极为严格,巫侍交接轮班,这般严密,自是没有人敢动什么歪主意。
江意自然没有同朝廷作对的打算,丹朱与万物灵□□息相关,并非只有丹矿中才有丹朱。之所以丹矿中会有大量丹朱,那是因为那时灵脉汇聚之处。
她对丹朱的感应太敏锐其实也有坏处,于江意而言,这世间天地,丹朱无处不在无所不有。丹矿附近地表下的丹朱,应当足够她参加巫选了。
带着崔衡一人做苦力,拿上了一些开采工具,她同崔衡买了辆驴车,往江都丹朱矿所在的附近山脉去。
“巫女大人。”崔衡驾驶着驴车,背对着江意说道,“您若是需要丹朱,为何不去城内丹朱的商铺呢?”
比起绕这么大一圈,跑到山里挖,还是去商铺中购买轻松得多吧。
“最近巫选在即,城内盘查那般严格,你知道是为什么么?”江意没有先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出声询问。
崔衡想了想,随后回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旁人说,近些年来巫族伤人之事频繁发生,朝廷管制严格了许多。”
“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江意顿了顿,“大商皇室历朝历代皆由没有巫族血统的人来继承,是因为开国之初便有人知道,君权与神权必须分开,你想,若是由巫族的人做了皇帝,天下会如何?”
听了江意的话,崔衡光是想一想便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如此……”这天下便全由巫族掌控了。
“寻常百姓都会害怕,更不要说皇室了,但你看自开国以来已有百年,彼此相安无事,却并不代表不会互相提防,其实我觉得……这应当是朝廷有所动作的前兆,当然我并不是说皇室真的会对巫族下手,或是只是个警告……”
说到这里,江意恍惚想清了什么。
她想起殷澈因为巫族的谶言被追杀。
那么反过来想,他之所以会被追杀,是不是说明,他的存在,对巫族是不利的?否则,天章阁怎么敢这样大胆的在明面上对身为世子的殷澈出手呢?
但思来想去,终究只是她的猜测。她并不知道那个谶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既是涉及巫族相关的,那也应该只有天章阁里那些身居高位的巫族神官知晓。
“巫女您同我说这些,真的没有关系么?”崔衡声音有些闷闷的。
江意听他有些胆怯的音调,不由得连声音都轻快了些:“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你既是大商人,便应当清楚,平民百姓能够活得这般安稳,是因为坐在龙椅之上的,并非天章阁里头的神官。”
“您是觉得,巫族会排除异己么?巫女大人您分明也是巫啊……”江意说得太过自白,崔衡觉得若是真切站在巫的立场上应当不会说出这种话。
江意倒是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崔衡这般说也是理所应当。
“别一口一个巫女大人了。”江意有些好笑,她当真听不惯被这样称呼,“我有名字,我叫江意。”
“江意?”崔衡拿着缰绳的手抖了抖,“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是么?”江意倒是没有多开心,“我觉得崔衡也很好听。”
她停顿了一会,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其实这与我是不是巫没有关系,我也不是说,所有的人巫都是这样的,但是人与人之间有所关系,必会产生所谓利益,既有利益,必会有所纠葛,有所**。当纷争产生,裂痕也会无限扩大,人会去杀戮,会去争夺。”
陈留江家,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罢了。
“即便是巫,即便是降神者,但他们终究不是神,既不是神,那便有七情六欲,你尽管将他们看作常人罢了。”
她很少像这样说这么多的话。只是能够像这样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觉得有些开心。若是,若是当初,能够像这样好好的见自己的想法告诉师父,能够像这样去思考,而不是仅仅作为江家的刀,是不是,最后便不是那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