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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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弥很喜欢王家卫的《东邪西毒》,那部电影里有她看过的最美的张曼玉。她把进度条从结尾反复地往前拉,从张曼玉倚窗望着儿子的背影,她的儿子在海水中玩耍,她爱的男人张国荣在沙漠的那一边,爱她的男人梁家辉在她身后削梨。
那一刻万籁俱寂,配乐响起,琵琶弦历历而动,箫声呜咽。张曼玉说: “我最好的时候,没有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很多年后她站在北京地铁站里,骄傲又倔强的望着楚子航否认自己是那个叫“夏弥”的女孩。耶梦加得的龙族尊严不容侵犯,但她这漫长的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是在北京度过的,那时的她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仅仅只是一个观察男孩的女孩。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他们兜兜转转又再度相遇,可昂热校长说所有人生来就站好了立场,这是上帝也无法改变的事情。
这是对的,再重来一万次楚子航也会把那柄折刀送入女孩的心脏里,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不管曾经镜花水月一样的时光是多么让人留恋,命运只能让他们当仇人,只是偶尔他会想起那些记忆里须臾飘动的泡影。
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里,他和恺撒路明非刚从日本回到美国,他双手合十躺在卡塞尔学生宿舍那张不大的软床上,无端想到了不久之前做过的一个梦。他在梦中推着自行车,和打伞的少女在空旷的篮球场边相遇。他们默默对立,劈面相逢,他的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起身时他打开了一瓶牛奶,默默加冰喝完了,心下无话,他干脆拿着伞走到了学校的电教大楼门口。屋外已经是大雨绵绵,大楼门口空无一人,雨滴在水泥地砖上破碎,楚子航收起伞,恍惚中看见有个白色的影子向他跑来,女孩子穿了一条黑色碎花的裙子去配那件白色的波西米亚吊带。
楚子航张口结舌的看着那道幻影向他跑来,那是楚子航继北京地铁站后看她最清楚的一次。他直视她,露出僵硬的微笑,努力勇敢,在这个镜花水月的幻境中终于不再掩饰他稚嫩的,无由来的感情。女孩子的虚影穿过他的身体,向雨幕跑去,他最终连虚无缥缈的幻影都没有抓到。
楚子航在电教大楼门口站了很久,又好像时间没过去多久。他这一生诸多勇敢,也做过很多懦弱的事。
头顶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楚子航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
寝楼里的白炽灯好像短路坏掉了,看来要找个时间换一下,他打开电脑登陆了购物网站,放在木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轻微震动起来,配合头顶白炽灯泡发出的“嘶嘶”声,怎么听怎么诡异。
楚子航按下接听键,夜蛾校长一板一眼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悟要出一个国外的任务,今晚的飞机。”
“是需要我随行么?”
“不用。悟交代我说,你的实力足以匹敌一级咒术师,明天三个一年级要外出一趟标号一级的指派任务,你跟着他们一起去吧。”
“他们三个?”楚子航皱了下眉,“我记得他们三人中等级最高的是二级的伏黑,况且他们三个刚入学,先不说伏黑和钉崎,虎杖悠仁连什么是咒力都还没弄明白。这么快就要出任务,还是标号一级的任务么?”
“他们需要实战,祓除诅咒是咒术师使命。”夜蛾正道说。
“可虎杖悠仁是宿傩的容器吧,”楚子航打断他,“总监会这么放心一个定时炸弹去执行和他等级不匹配的任务么?还是在担保人五条悟出差之后,未免太奇怪了。”
“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问题的话,那大可以放心。资料上显示并没有需要祓除的诅咒,这一次他们的任务只是救人。”夜蛾正道淡淡的说,“至于为什么标号为一级,那是因为英集少年院里孵化着一颗等级不确定的咒胎,我们的‘窗’监测确定他为一颗一级咒胎,当然也有异化成特级的可能性。”
“西东京市的英集少年院?”楚子航打开电脑地图。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用红外线热感镜头扫描了英集少年院的建筑结构,他按下回车键,数据被载入到他刚刚完成的数学模型里。墙上的投影地图上,一瞬间无数涟漪溅开,好像那是平静的湖面,楚子航刚刚洒了一把细沙进去。
他把模型链接分享给夜蛾正道,“您现在看到的模型,是英集少年院本月以来的地动数据。”
“地动数据?”
楚子航用笔在平板上圈画,并放大了地图中的片片涟漪。
“日本地震局在每座城市里都设置了很多小型监测设备。日本处在环太平洋地震带上,每年有多达几百次规模的地震,只是有些震级和烈度太低,甚至无法觉察。但监测设备会忠实地记录每一次地动。地动可能是地壳变动,也可能是地壳里藏着什么东西。这个月英集少年院的地动频率忽然增加了十倍,我建构了一个简单的数学模型,把这些数据代进去,采用各种计算方法和筛滤条件,这样我们也许能找到并分析那个震源。”
“但是,太多杂乱的信息把原本要找的核心信息隐藏起来了。”楚子航转动笔杆,“很明显是有人在混淆视听,也就是说少年院里可能不仅仅只有一个咒胎,这里面还有别的东西,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一级委派任务。”
听筒的对面沉默了。
“任务显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指派任务,”夜蛾正道叹了口气,“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咒术师人手有限。”
“校长,你听过《红楼梦》的故事么?一本经典的中国名著。大厦倾颓,覆巢无完卵,很多时候敌人不在天边,而在眼前。”
咒术界奉行的嫡长子制度让御三家拒绝接受强者为尊的达尔文进化论,千年来他们只尊崇血缘正统性和所谓的传承至上。在这么一滩浊泥般的无望过去和未来中,只出现了一个喊着要宰光所有烂橘子,重新洗牌规则的人。楚子航难免触景生情,想到同样被制度和野心埋葬的源家三兄妹,以及那个沦陷在人造龙王美梦中的赫尔佐格。
日本之行后,恺撒和路明非以及他自己都变了许多。路明非参加了校长的尼伯龙根计划,他拼命让自己变强,不想再因为怯懦而错过;恺撒开始沉默寡言,金光闪闪的狮子在几个月间步入了迟暮期,失去了骄傲。而他自己呢?
楚子航早知道年少的正义总有一天会被时光的蹉跎杀死,正如布加迪威龙是世界上最快的量产跑车,可它跑不过时间,也跑不过早已注定的命运,但至少这次他有机会改变别人的命运。
“校长,我记得您问过虎杖一个问题。咒术师不存在毫无悔意的死亡,但身为老师的我们,能毫无悔意的接受学生的死亡么?”楚子航淡淡地问。
“学生们惨死的时候,一定是作为老师的我们做得还不够多。”
听筒里长久的寂静,楚子航平静地举着手机等待。长久的沉默过后,夜蛾正道沉声说,“拜托你了。”
夜蛾校长信任他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他会回报这份信任,同时又不免生出一份酸楚。这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仿佛一座大山立在学生面前永不垮塌,但他苦心维持的平衡确是咒术总监会最不需要的东西。
“我会随行的。”楚子航叹了口气,“不管这是否是程序性正当谋杀。”
……
楚子航的面前是一个穿着黑西装,架着眼镜框的中分青年,一旁的伏黑惠熟稔的跟他打招呼,抬手招呼虎杖悠仁和钉崎野蔷薇坐上车。
“我,我是伊地知洁高,是这次任务的辅助监督。”对方结巴着将手中的任务资料递给楚子航。
为什么他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楚子航觉得自己长得并不像电影《异形》里面目全非的外星体,在容貌上甚至可以说是优异,路明非说高中军训时他们去偷听女生夜谈会,话题都是“如果泡到楚子航我该怎么玩?”
强硬派表示坚决推倒,文艺派表示要听楚子航讲睡前故事,贤妻良母派表示要把心爱的楚子航宝宝养得肥头大耳,事业派的则鄙夷说就让他跟着我好好地过自己想过的人生好了!老娘养他!最后脱颖而出的是温情派,一个女孩轻声说:“我只想在他睡觉的时候一根根数他的睫毛……”把路明非和听墙脚的一众兄弟们都酥倒了。
如今岁月荏苒时过境迁,当年夜谈的女生们大概都各有男朋友了,倒是他自己还孑然一身。那些不同的恋爱派系楚子航也忘的七七八八了,他只记得Hyatt Regency Chicago酒店的客房里,夏弥睡熟了,月光照在她的柔软的额发上,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痕阴影。
他当时心里一动,那睫毛一根根历历可数,仿佛计数时间。
楚子航收回思绪,接过平板电脑,朝对方伸出右手,“您好。”
伊地知洁高颤巍着握住他,喜极而泣。好久都没有遇到这么有礼貌的咒术师了!
礼貌的楚子航收回手,问,“您有什么擅长的技能么?例如狙击,定点爆破,还是说您的专长是Phreaker(骇客)?”
“我……我不是咒术师。”
“抱歉。”楚子航自觉失言,“那么您是司机?”
“是,是的。”伊地知收回刚刚的喜极而泣,伊地知现在倒是真的快哭出来了,这问题言简意赅、字字珠玑的,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只会开车的无能庸才。
呜呜,果然不该相信五条先生推荐的人。伊地知洁高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偷偷抹了把泪。
“哦哦!”虎杖悠仁兴奋地挥舞双手,打开后座车门坐进去,钉崎野蔷薇比他从容许多,两个咒术师新手一左一右的把伏黑惠夹在中央,楚子航打开副驾车门坐进去。这次的行动他并没有叫上夏弥,想来她也懒得管。
车子发动了,楚子航浏览着手中的任务资料,他看资料的速度很快,阅读完就传给后排的三人翻阅。窗外飘着细雨,雷克萨斯GS在马路上飞驰,溅起半个轮胎高的水花,车厢内播放着爱尔兰乐队Altan的《Daily Growing》:
The trees they grow high,
the leaves they do grow green,
Many is the time my true love I've seen,
Many an hour I have watched him all alone,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Father,dear father,
you've done me great wrong,
You have married me to a boy who is too young,
I am twice twelve and he is but fourteen,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这首歌是讲什么的呀?”虎杖悠仁兴致勃勃地问。
“这,这是五条先生买的碟片,听歌词……好像是讲男孩对父亲的爱。”伊地知擦了擦脸上的汗,不确定说。
楚子航哭笑不得:“这首歌是女孩和父亲的对话,不是男孩的,你放给他听不合适。”
“都是父爱嘛。”虎杖悠仁笑呵呵的,然后问楚子航,“老师你都能听懂吗?那这首歌讲的什么内容啊?”
“说一个父亲把二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子弟,女儿不愿意,担心等到丈夫长大了自己已经老了。但是父亲说自己的安排没错,他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年轻人,等他老了,女儿就有人能依靠。”楚子航说。
“但是后来那个富家子弟还没长大就死了,女孩非常悲伤,在绿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兰绒为他织寿衣。”
“什么鬼歌?一点意思都没有,这女孩的丈夫什么事没搞出来就死了?”女人是感情细腻的生物,钉崎野蔷薇除外,“五条老师怎么会买这么肉麻的碟片。”
虎杖悠仁挠了挠头,“我觉得还行啊。”
“这个话题有什么好争执的?你们都过来看任务报告。”伏黑惠终结了这场对话,车内恢复了安静。
楚子航失神望着窗外,雨还在下,车内音响中,女儿在和父亲对唱:
女儿,亲爱的女儿,
我给你的安排并没错,
我把你嫁给豪门的儿子,
一旦我老去,
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还小,但他在长大。
楚子航很早就听过这首歌,这是那个男人要留给他的话。他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门,因为男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把握。男人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将来有所依靠。
他是个永远生活在双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数的时候凶猛凌厉,在多数人眼里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凶猛凌厉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给儿子,于是他以司机的面目出现,偷空接儿子放学,他能做到的仅限于此。
许多次他开着迈巴赫等在校门外,可是看见继父的奔驰S500开进来了就缩缩头离开,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有靠,然后他远远地逃离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
现在楚子航已经明白了。过去的时光无法重来,但至少他还有机会可以改变未来。雷克萨斯GS正在接近目的地,伊地知和拦路的警官正在做最后的交接,楚子航抬头望了眼天空,橙红色的圆日正在接近地平线,这是最后一眼的夕阳。
“咒胎若是异化完成,预测将成为特级咒灵。总监会本该委派同为特级的五条先生祓除,但这一行人手紧缺我相信大家都明白,不管如何,切记你们的目的是救人,稍后我会放帐笼罩这片区域。”伊地知推了下眼镜,做好最后的战略部署。
“那么祝愿诸君,武运昌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