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相叹了口气:“你去见了宁王?”
“我哪里有脸去与他见面,我自称是他的好友,我的父亲却处处针对他,纵他千般忍让,仍是不能被放过!”一想到这里容翃就觉得羞愧万分。
“一味忍让,正是问题所在。”容相听完他的愤怒指责反而心平气和下来,“宁王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先帝最知道他的锋芒,他不该是这般恭谨软弱,主动入都,把姿态放的那么低,更让人忍不住担忧。”
“……你们在试探他?”容翃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直以来……连番施压,又把他妹妹远嫁,原来都是为了试探他。”
试探尚江王是否有狼子野心,试探尚江王会不会对朝廷提出异议,试探尚江王是不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贤良忠心。
“尚江久在宁王一脉统辖之下,百姓早已不知天子是谁,而宁王虽非陛下亲弟,却极得先帝看重,他的父王原本也有竞夺皇位的机会,先帝又说了那样一句话,不少人竟都当了真,荒谬至极。”
先帝曾言:若羲玄为吾子,必立其为储君。
时至今日这句话都让容相寝食难安。
“他有太.祖爷的血脉,有五府十二州的封地,有不止十万众的黑甲重兵,这些东西太扎眼了,战乱起时,谁都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是东境的护盾,战乱平息之后,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把兵戈指向帝都?”容相严肃道,“尚江一脉在东,陛下的江山便始终不稳。”
“你这话是认真?”容翃怒道,“没有尚江一脉,东境早已沦陷,夷沆军徘徊在大雍边境十几年,是谁都能对付的吗?他为了彻底解决危机不顾身体伤痛深入敌方,把敌军搅碎,而你们表面嘉赏赞扬暗地里却造谣他冷血残忍,这些事有一丝合理之处吗?!”
“伤他声名并非老夫所为,”容相皱着眉,“但你也看到,经先帝赞赏他本来就有‘大雍之璧’的名声,夷沆一战后,大雍上下更是对其推崇至极,民心生变,便于基业不利,你现在看他觉得他顺从恭谨,可他一旦有了异心如今的太平安稳便都要颠覆,他手中所拥有的一切就是他的罪,非我不仁,而是为了江山社稷稳固,天道都容不得尚江王。”
所以即使很讨厌祝纤云,当祝纤云胡闹般提出把荣安郡主困在承阳以试探尚江王的忠心时,容相支持了这一提议,让犹豫不决的皇帝做出了决定。
承阳王府与尚江一脉大不相同,其荣耀地位全仰赖皇帝赐予,因此对朝廷言听计从,把尚江王最重要的妹妹捏在承王世子手里,算是对尚江王的钳制。
陛下虽知尚江王的威胁,却顾念着兄弟情义,更记着尚江王当年为他挡箭的恩情,始终都不愿予以整治,只有靠容相这些老臣们时时建言才能让他明白形势。
要对付尚江王很难,因为他权势太重,便不能明着来,只能施些隐晦的手段,并且从他身上也挑不出错处,连一丝把柄都找不出来……这些更成了老臣们忌惮他的一大缘由。
那就只有让他死了。
想要他命的人很多,四方杀机之中,没有人看得清帝都的手段。
可他却主动入了帝都。
尚江王不能死在帝都,天下子民会生疑,四方诸侯会因此异动,尚江五府更是有可能直接暴.动造.反,陛下也有可能发现。
陛下始终都不愿意让宁王死。
当下来看,把他困在帝都似乎就是最好的局面,朝廷不用再担心尚江之危了,尚江王在此,尚江五府都会老老实实。
可容相总是难忍忧虑。
“你们还想他怎么做?!你们要他嫁妹,荣安郡主已经成了承王世子妃!你们挑剔黑甲军的风气,他便立即整顿手下兵士!你们质疑他的忠心,他便把自己放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任你们打量任你们拿捏!这样还不够吗?这样还不够证明尚江一脉绝无异心吗?你们还要他怎么做?拿着那杆诛尽敌寇的银麟长枪自.裁在你们面前吗?!”
容相叹了一口气:“还是那句话,宁王不该如此弱势,其心必然有异才作如此隐忍之态。”
“你又怎知他不是真的?!”
容相道:“人心难测。”
“满腹诡计!满腹诡计!你们满腹诡计!”容翃连声斥责,而后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是……羲玄他病了啊!”
“他为什么病成这样?若非为了救当今陛下,他不会落下顽疾,若非为了平乱抗敌他不会耽误了治疗的时机致身体越来越差!你们口中满身是罪的尚江王当年只不过是一个赤胆忠心一腔热忱的少年郎!”
可是容相看着儿子的满腔怒怨,心里却在思忖:
谁都不敢让他死在帝都,但他最好就困死在这里,永远不再回到尚江。
……
藏锋剑放的地方比较隐蔽,谭羲陪着霍池找到的时候,天都已经要黑了。
玉石铺子的掌柜把盛剑的匣子递过去,眼睛忍不住打量谭羲,又悄声对霍池道:“公子在帝都的事办完了吗?鹤公子想请您喝酒。”
霍池打开匣子确认了是自己那把剑:“没空。”
他走到谭羲身边,谭羲正看着柜台上的玉饰。
掌柜连忙热情道:“公子可有喜欢的?我们这儿的玉都是来自……”
他喋喋不休介绍了一大通,谭羲完全没理,从琳琅满目的玉饰中挑中一个吊坠,乃是一块玉雕小狼,呈碧青色。
“哎这块好啊,您看这雕功,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师傅……”
谭羲拿起吊坠转向霍池,在他颈间比了一下,道:“选一根喜欢的绳子,自己戴上。”
霍池愣了愣,感觉他说话的语气比平时强硬许多。
霍池一直都不喜欢有人对他强硬,但因为是谭羲,他暂时没计较,只道:“为何买这个?”
“不喜欢吗?”玉坠躺在谭羲的手心里,显得格外玲珑剔透。
霍池:“我不习惯。”
又补充道:“偶尔戴一下也无妨。”
说着便把玉坠抢了过来。
眉眼间难掩笑意。
掌柜大为惊奇,待两人走后连忙跑到后院吩咐手下:“快传信给鹤公子,他朝思暮想的那小子身边有了一个绝色美人!鹤公子完全没戏了!”
……
马车往回赶,车门闭上,黑暗之中点燃了一盏烛灯,谭羲身上披着厚厚的氅衣,在灯光下欣赏着藏锋的古拙剑身。
霍池道:“你其实很喜欢这把剑?”
谭羲抬眸。
霍池:“既然那么喜欢,就拿回去吧。”
“我给了你,不会再收回。”谭羲道,“冷宴,天下剑道广袤无尽,你正年轻,该当去探寻。”
霍池看向那束有些枯败了的白梅:“剑术于我来说够快够强就可以了。”
“你所追寻的就只有强?”
霍池皱了下眉,他当然只想要变强,越强大越好。
“所谓杂糅百家,不是胡乱拼几样剑式。”谭羲只是提一个建议,“若你想通了,可以跟我说。”
“嗯。”
没人再说话,车厢内安静下来,蜡烛的光亮似乎携了暖意,令人忍不住困倦,谭羲眉目慵懒,有几分想去梦乡了。
霍池思索着有关谭羲的事,他隐约知道谭羲在玉石铺里为何对他语气强硬了,因为掌柜对他悄声说话时挨的有些近。
他只是猜测,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准不准,他觉得……谭羲在意他。
只是这人比他更会掩藏自己,永远不愿让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偶尔泄露出的情绪都是稀奇物。
放在茶几上的手指轻点了几下,霍池忽道:“谭羲,我们之间算什么?”
“嗯?”
霍池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眼底隐着一些夜狼般极具侵.略性的光彩:“我喜欢你。”
谭羲睁开了眼睛。
霍池一下蹿到了他面前,使两个人的距离缩短:“我喜欢你,想和你待在一起。”
“我们不是共处一车吗?”谭羲似只是听到了一件平常小事,面对霍池突然表露心意,却并无特别的反应。
“不止如此,”霍池不自觉压低了声音,“我想抱你,想和你做很多事情,你明白的,早上在车里我们……”他心内羞.耻,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我们都很愉悦。”
“做那种事,怎样都会愉悦。”谭羲道。
“不一样,”霍池道,“只有和你才会……我只想亲近你。”
“因此?”
“我带你走。”
谭羲没说话。
“离开别院,离开尚江王,只有我们两个,如何?”气息相触,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仿佛要亲.吻一般。
就像谭羲不问霍池的喜好就给他买了一个玉坠一样,霍池也不问谭羲的意愿就想带他走。
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人,霸道而又自我,永远以自己的想法为先。
但是沉默了片刻之后谭羲说:“好啊。”
因为谭羲知道霍池会喜欢他送的玉坠,而霍池也隐隐明白谭羲在清隐别院内并不开心。
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人。
谭羲甚至轻轻笑了起来。
笑颜美极,这张出尘的脸上却竟然蕴着些诱.人的颜色,谁看到那颜色都无法再把持内心。
“如果你能把我带走。”
话音落,利剑划过夜色刺进了两人中间,夜幕寒风呼啸而来。
然后被霍池牢牢挡住,再不能刺进来一分一毫。
霍池的眼睛仍旧看着谭羲,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飞速啄了下他的嘴唇,而后手肘撞开车门,仰身后退,手中藏锋剑已经抵上了暗夜刺客的剑锋。
兵刃相击之声近在耳畔,谭羲抬手抿了下刚刚被霍池吻过的地方,始终从容不迫,不过睡意也没了,他将水壶放在炉子上打算煮一壶新茶。
这些刺客远远不及浣飞烟的水准,恐怕也比不上踏野阁,解决掉他们霍池不需要太多时间。
但是不止这一点麻烦。
手中剑飞掷而去,刺中了旁边巷子里的一团阴影。
短促的尖叫压在了喉咙里,血腥味四散。
刺的偏了些,没能正中要害。
霍池甩了下手腕,追上想要逃跑的阴影,一把擒住了对方的脖子。
“你……有了进展却不上报……”
“你要代我上报?”
“若叫大人知道,你没有好果子吃……”
脖子上的手用了力,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我想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他立在夜色里,脱下沾了血.污的外袍,又用衣服将藏锋擦拭干净,这才飞身去追一直在行进中的马车。
坐回车中,车门闭上,重归平静之间。
唯炉子上的水壶中嘟嘟冒着声响。
他们谁都没提一起私奔离开尚江王那件事,好似那只是两人之间的一次信口调.情,说的全是胡话,分毫当不得真。
……
皇帝今夜睡的不太安稳,总是梦到一些往事。
他梦到幼年的羲玄跟着老宁王来到了帝都,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堂弟,因此更加喜爱不已,常拿一些小玩意儿去逗羲玄开心,羲玄后来终于肯认他这个哥哥,会认认真真地唤他六哥。
他也梦到十七岁的羲玄为了帮他出气跟挑衅他的北川使者比试射艺,用胜利来警告北川人谁也不能轻视大雍太子,因为只是太子的一个弟弟就已经那么厉害了。
他又梦到父皇对折了北川太子一臂的羲玄感慨万千,说:若羲玄为吾子,必立其为储君。
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夸赞,父皇并不怎么喜爱他,他能在一众皇子之中杀出重围稳坐太子之位,是因为尚江一脉的扶持,父皇英明果决,却实在看中老宁王的意见。
还有……那支冲他而来的毒箭。
羲玄明明救了他的命,却让他的感觉复杂起来,他看着那少年,逐渐不只是把他当成弟弟,而是有了忌惮和猜疑。
风波权斗之下,血脉亲情无关紧要,可是当宁王只身北上帝都之后,皇帝又说:
“朕希望他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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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其情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