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源叹了口气,说道:“可这已是陈年旧事了。现在追究又有何用?”
是的,就算查出当年的瘟疫毒源另有隐情,难道还能退回岁月年轮,让那场烈火不要熊熊燃起吗?我的父母亲族还能死而复生吗?想到这里,陶源心中一阵酸楚。
墨曜转身,从书桌上的一叠卷宗中,抽出一份来,递给陶源:“此事并未结束。”
陶源接过来,是一份近期的民间记事摘要,数百条杂闻消息陈列其中。墨曜用手指着其中一处用红色圈注过的内容,说道:“看这里。”
那卷宗上写着:丁有村村民王大年,失踪数月后归来,神志失常,言语痴傻,其家人送医多次未见效,月余后,其家人俱染肺部烈疾暴亡,王大年亦再次失踪。
“这是?”陶源心中有些疑惑,望向墨曜。
“近几年来,在和别国交界地附近的偏僻地,常有人走失。且走失之人,都为青年或中年男子。”墨曜缓缓解释道。
日常听闻的走失之人,常为幼童或老人,一因贪玩无知,一因年老失忆。而青壮年失踪,这确实少见。陶源默默思索着。
“青壮年失踪的事,有些蹊跷,我着令当地官员去查办。而这份报告上的人,失踪后又回来了,本已可销案,但没想到一个月内,其家人俱染病暴亡。”墨曜说道。
陶源望着他,只见他双眸墨色深沉,再看着案卷上“肺部烈疾”四个字,陷入深思。
“这事,我只能暗中查访。如果公开查办,一来,六年前的瘟疫旧案还历历在目,怕引得人心惶惶,二来,若其中真有隐情,也会打草惊蛇。”墨曜道。
“所以你才要躲在这小山村里,叫人把病案都搜罗来此处,日夜审阅?”陶源心中疑团渐释。
“是的。”墨曜点头道。
“可是你在这里久了,宫里的人还是会生出疑惑来。”陶源想着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本来说的事情有些沉重,墨曜却忽然轻轻一笑,道:“我会向他们解释,我在这里是为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哦?什么重要的事?”陶源莫名有些心慌,问道。
陶源望向墨曜,墨曜也正望着她,眼神明亮,唇角含笑,却默不回答。
“算了,不用说了。你们上鲁国的军情大事,我也不方便知道。”陶源急忙道,心中暗怪,有什么好紧张的。
墨曜收敛笑容,眉头一锁,似被疑难困住,道:“只是这些病案整理起来难度却不小,数量庞杂,而且我又不懂岐黄之术,整理了几日仍毫无头绪。”
陶源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以前上学时只觉得他是万般难题都难不住的人,却没想到他竟会在她面前露出这弱小可怜的模样来,说道:“我可以看看这些病案吗?”
“求之不得。”墨曜应道。
话音未落,却见陶源已经快步走向书架旁的卷宗,认真翻阅起来。
墨曜望着她,她端坐着,眉目如画,眼帘低垂看着那案卷,却又似乎蕴含着摄人心魄的锐利:“夜深了,你该回去休息了,我们明日再继续。”
“好的,好的,再看一会。”陶源低声回答,眼神却半分也没离开手上的病案。
“好,今夜你就陪本王......”身边的人忽然低声说道。
啪嗒,手上的案卷跌落在地。陶源心中一阵狂跳,忽然意识到此时已是夜深人静,自己和一男子共处一室,实在大大不妙。急急忙忙捡起案卷,胡乱往桌上一放,低头不敢看他,匆忙道:“太晚了,你早点休息。”一转身急急夺门而出。
刚才紧张什么,他话还没说完,也许他想说的是“今夜你就陪本王一起查阅旧案”、“今夜你就陪本王一起通宵加勤”?是啊,之前他不也通宵看案卷的吗?
陶源心中一阵懊恼。转而又想到,如果真能查出六年前瘟疫邪毒的来源,就算人死不能复生,但也可告慰父母亲在天的亡灵。心中暗暗生出一丝期盼来,就像沉睡的种子,终于闻到了一丝春雨的气息。
这一夜辗转难眠,各种思绪在脑中盘旋,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陶源在一阵嘈杂声中醒来,推开窗来,却见门口又来了好多辆马车,搬下不少大箱子来,看起来颇为沉重。又搬来了很多病案?
“这些桃树不错。”年轻男子看着门前的桃树,扦插的桃枝已慢慢长成小树,一转身,见到墨曜走出门来,大声道,“贤表哥,我不行了......”
墨曜沉声道:“云重,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云重跟在墨曜背后,噼里啪啦起来:“贤表哥,你快回去吧,表舅母要急疯了......”
墨曜忽然转头看向陶源。云重也跟着转头看过来。
陶源赶紧一闪,躲在窗后,只听得云重惊讶道:“还没拿下?.......哎呀。”那哎呀一声似乎是云重被人突施暗算。
再看两人,墨曜和身后跟着的尾巴都已走进门去。
“小陶大夫,我可以进来吗?”云重走进门来,眼神清亮,彬彬有礼。
陶源点头道:“云重?你好。”
“小陶大夫,你觉得我表哥......他人怎么样?”云重一边上下打量着陶源,一边问道。
陶源不知这个问题该从何答起:“他......是个好人。”
“什么?只是个好人?”云重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瞪着眼睛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陶源看他那副样子甚有趣,便道:“他是赠药给我师傅的人,嗯......应是位挺有钱的公子。”
“什么?只是有钱吗?”云重简直气得牙痒痒。
陶源故意逗他道:“那还有啥?”
云重忿忿道:“才,貌,权,应有尽有。”
才,貌,权,应有尽有?似乎确实如此,陶源忍不住心中暗暗好笑。
云重见她默不作声,似乎被自己说动了几分,继续道:“上鲁国境内你找不到更好的了。小陶大夫,你要主动一些,我表哥他胆小......”
他想说什么?
云重似乎刚才话说太快,忽然咬到了舌头,顿了下,说道:“总之,你能遇到我表哥,是福分大了。你可要抓紧了,否则日后肯定后悔。”
想了下,又补充道:“如果我是个女的,今天就跟他回宫去。”
“回宫?”陶源一愣。
“额,我的意思是,回公婆家......”云重急急弥补道。
“小陶大夫,你来帮我看看。”门口探出一个脑袋来,却是有村民找来看病了。陶源不想再和云重闲扯,起身看诊去了。
绵绵青山前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粉红浅紫,山色幽静中又多了一丝活泼。墨曜和陶源默默走在山坡小道上。
“嘘......”墨曜忽然对着山林中吹一声口哨。只见远远的林中,窜出一团白色,瞬间就奔到眼前,却是通体雪白的天神马。那天神马矫健如昨,走到墨曜身边,又亲昵地用马脸抵着墨曜。
他却转身望着陶源,轻声道:“我要走了。”
陶源只觉得心跳加速。他来了这么久,是该走了。对他大方一笑,道:“好。你去吧,整理病案的事交给我便好。”
墨曜看着她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转身跨上马背,沉默看着她。
陶源只觉得他眼神灼热,快把自己融化了,低下头去,不敢看他。
“我很快会回来的。”话音刚落,眼前那团白色滚动起来,一阵蹄声,清脆响起,那马儿跑起来,越来越快,竟转眼间就消失在远方茫茫山道中。
走这么快?
朝夕相对了一个多月,竟对他生出几分不舍来?
一阵山风吹来,山林在阳光下轻轻晃动着,陶源眼中有些酸涩。
掏出腰间的玉箫来,轻轻送到唇边。箫声低低徘徊在这静静的山林中,如泣如诉,岁月沧桑,何必惆怅?
陶源转身往回走去。猛然停住脚步,林边正静静站着一匹白马和一黑衣男子。
那男子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还在品味着刚才的箫声,见到陶源转身,几步来到她面前,眼神熠熠生辉,低声问道:“眼睛怎么红了?”
陶源心中慌乱,低头道:“山风吹的。”
“你不想我走,是吗?”他轻轻地问道。
陶源只觉得脸上滚烫,不知该怎么回答,低头不语。
沉默片刻,墨曜忽然抓起陶源的手,轻轻一握,又松开去。他翻身上马,对着她一笑,朗声道:“陶源,我们一起努力。我会回来找你的。”
陶源只觉得眼前这男子笑得摄人心魄,等她回过神来,那人那马已再次消失了。
三个月来,陶源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忙着整理病案,一边还要给村民治病。
上鲁国六年前的瘟疫比陶源想象的还要严重,马车又陆续送来好几批病案,幸亏影陶庵占地面积大,陶源将这些病案按地点和时间归类,打算逐一查阅,只是这工程量浩大,几万人的病案,不知要看多久才能看完。
小陶大夫的名声越来越大了,影陶庵门前的桃林也渐渐壮大,远看着就像一小片晚霞落在山坡上。
“徒儿,不如你去找他吧。”陶源正在欣赏着山坡前的粉红霞光,忽然耳畔传来师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