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 第14章 （三）故人

三日后，八极通知肃肃，说神尊请她今夜子时去凌云峰后山崖璧一趟。

这个地方肃肃知道，是端木北闭关、修炼、参悟的地方，无非就是几个相连的山洞，自己也曾经去过，却没想到再次来到这里，竟然大变了模样。

崖璧的几处山洞里，到处都贴满了符咒，画符的颜料，废了的符纸到处都是。捡起几张作废的符咒看了看，肃肃发现以她的符咒水准，竟然看不出是何种类型的符咒。而一个最大的山洞里，东西都被清空了，什么都没放，只是地上被人用银色的颜料画了一个巨型法阵，法阵收尾相连，一气呵成，闪着灵光，非灵力高深和对法阵有极高造诣的仙者不能画成。

“这是用来查看神魂的法阵。”端木北走了进来，看出帝姬有些惊讶，解释道：“治疗离魂症，最重要的是找出离魂的原因，看灵魂是否有什么损坏，何种损坏，然后才能对症下药，稳固神魂。以往在用此法阵的时候，检查的都是死魂，不用这么大的，检查生魂还是第一次，所以这两天我改良了下，画了个大的，保险些，所以耽误了些时间。”

肃肃想了想问道：“敢问神尊，将如何找出离魂的原因？”

端木北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摸了摸胸口的一个小小凸起道：“阵法启动后，我的神魂会进入你的灵魂深处，检查问题出在哪里。但是进入另一个人的灵魂时，被进入者出于本能的自保，都会有一些反抗，拒绝我进入，所以一会儿请帝姬尽量相信我，全力配合，可好？”

肃肃突然有些心酸，他是如何研究出这些神魂法阵的她不知道，可他既然是此方面的大能，应该知道此中的凶险程度。且不说神魂离开肉身，进入另一个人的灵魂深处，需要费多少修为和灵力，如果被进入者心存恶念，稍有不慎，就会被对方吞噬。这些年，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在找自己吗？他虽然是神尊，可也不是万无一失的，这个傻子！

子时很快到了，端木北请帝姬座到法阵中心，自己也坐在了她对面，双手掐诀，做了个起势。

“准备好了吗？要开始了，不会有任何疼痛，帝姬尽量放松即可。”

“好。”肃肃轻声回答，看着他的脸，慢慢闭上了眼睛。一阵柔和的白光过后，端木北神魂离体，沿着法阵，进入了帝姬的灵魂深处。

有的人暴虐，进入他的灵魂就如同进入了一座火山，处处都是爆裂的熔岩；有的人平淡，进入此人的灵魂就如同走在平静的湖泊上，内心也安静祥和；有的人处处计较得失，充满算计，进入此人的灵魂就如同进了一座金库，充满铜臭却让人感到窒息；有的人慈悲，进入后自己也不由得心生怜悯，会不自觉地回忆过往的得失……

这些年来，端木北四处寻找肃肃的魂魄，进入别人的灵魂不知道有多少次，见过的灵魂不知几何，可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灵魂是这个模样。

这个天啸殿下的灵魂很特别，他一进来就看到了一整片的蓝天，天空中自由飞翔着一只黑色的凤凰。

首先，这凤凰给他的感觉似乎很熟悉，又是上次的那种感觉，那个“肃肃就是天啸”的念头又一次升起，可是，他胸口的若木没有任何反应，所以绝对不是她。

其次，这个人的灵魂对自己没有任何排斥，一丁点儿也没有，他轻易的来到了她的灵魂深处，这很不对劲。

一般来说，即便是至亲、好友、甚至夫妻，进入对方的灵魂也会受到一定的阻碍，这不是不信任，而是本能的一种自我保护，进入陌生人的灵魂更是阻碍重重。可这个天啸殿下，对他当真毫无防备，就如同她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一般，这种全无保留的信赖，让他觉得即匪夷所思，又十分珍贵。

既然不是肃肃，他也该收敛心神，为人好好诊治才是。端木北仔细检查她的这片灵魂天空，发现天空的一侧似乎并不是整片的蓝色，凝神瞧去，果然，发现了一条黑色的裂缝，如果硬要比喻，就好比是一块美玉上有那么头发丝大小的一条裂缝，虽小，却很致命。

“看来，这就是她反复离魂的根源了，灵魂缺失？有意思。”端木北没想到帝姬离魂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既然已经查明原因，端木北就想撤了法术，从人家的灵魂里出来，没想到刚要走，那只黑凤凰竟然突然扑了过来，凤凰体型硕大，这一压，就将端木北压在了爪下。

此处是灵魂深处，所处所看之物连同他自己，全是魂体，凤凰这一压，端木北就觉得胸口被猛地一撞，灵气激荡之下，差点背过气去，刚想使个让大鸟离开又不会伤着它的小法术，就发现这凤凰的脚抓松了许多，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却又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反而将脑袋挨近了他的面颊，亲昵的蹭了起来。

端木北懵了，这是什么意思？这凤凰就是帝姬灵魂的核心，是她的化身，刚才自己进来时，这鸟不曾有任何抗拒或是攻击之意，现在又表现出对自己的亲热。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一共就见过三面，有一次还是她离魂昏迷之时，她对自己怎么表现得跟至亲之人一样？

想了半天，端木北只能把这归结为帝姬刚从沉睡中醒来，如同新生的婴儿一般，所以对人毫无防备之心。进入他人灵魂也有好一会儿，不能久呆，他便没再多想，努力推开大鸟，掐了个决，慢慢从她的灵魂深处退了出来，临走之时，发现那凤凰竟还流了一滴眼泪，似乎十分不舍。折让端木北心中关于帝姬为甚对自己如此“亲近”的疑惑更大了。

对肃肃而言，在端木北检查的过程中，她真的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除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只感觉有一阵仿佛有种莫名的喜悦，最后又有些淡淡的遗憾和不舍。

肃肃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对面的端木北虽然仍旧闭着眼，但是已经收回了手势，改为普通打坐静心的手法，符阵的银光也渐渐退去了，检查结束了。

不过，他的神魂应该刚刚回到自身，还在融合之中，嘴唇有些发白，额头有些薄汗，是刚才大耗灵力所致，换言之，现在是端木神尊最脆弱的时候。刚才阵法启动时，外面的防御阵法随之启动，即便是神君级别也很难进入山洞，这确保了两人在施法时的安全。可现在，虽然外面的阵法仍旧有效，面前的端木北是没有任何防护的，他的神魂还处在交融时的昏沉中，他，就这样信任自己？

肃肃很久没这般近距离看着这人了，她贪恋的看着他的眉眼，他的嘴唇，甚至他的白发，没觉得看多久，对面的人突然睁开了眼。肃肃连忙收回了眼神，装作四处看的模样。

以端木北的境界，即便闭着眼，对山洞内发生的一切却都了如指掌。肃肃的小动作端木北全都看在了眼里，他心中暗笑了一下，这个帝姬，有咄咄逼人的一面，也有同情怜悯的一面，还有害羞躲藏的一面，更有机智灵敏的一面，果然还是年纪小，不懂得遮掩和收敛，虽然实则有一万多岁的年纪，可就像魔帝说的那样，还是个小孩子呢。

因为刚才在灵魂中她对自己的亲近，端木北也生出了一丝对小辈的怜爱之心，起了逗弄之意，他故意问道：“帝姬方才在看什么？”

肃肃没想到他竟然直直的问了出来，小小的吓了一跳，本想随便说点儿什么糊弄过去，可看见他那入皓雪般的白发，这句话就这样自然而然的滑出了口：

“我在看神尊的头发，听他们说以前是黑色的，为什么会变白的啊？”

端木北不知道她竟会问这个，前几日在洗瑶池她就对自己的发色发过问，没想到却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不过，此事乃端木北心中最大痛事，但是如今他将对方看成一个对什么都很感兴趣的无知孩童，自然不会计较，温声说道：“以前的确是黑色，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变白了，小孩子家家，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肃肃被他这长辈对小辈的语气给震住了，怎么就进自己灵魂逛了一圈，就对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了？难道发生了什么？难道他认出自己了？不，不会的，现在的她是一个全新的灵魂，他永远也不会认出来。

回含元殿的路上，端木北给帝姬讲述了她频繁离魂的原因。

“什么，我灵魂缺失？”肃肃有些不敢相信，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有些心虚，上一世，的确是有那么一丝丝灵魂被自己切割下来了的，年少轻狂啊，呵呵！

“是，而且缺口还有些大，有些棘手。”端木北慢慢走着，思考该如何补救。

“缺口大？不会吧！”肃肃心道：“前世我就分割了那么细的一丝，比头发丝还细，怎么会大？不过，也不知道这东西现在在哪里，估计早就被他扔了吧。”

她一边想，一边看了一眼身边的神尊，又升起了一丝期许：“要是没扔，你会放到哪里呢？”

第二天，端木北给天嘘去了封信，叙述了帝姬离魂的根本原因，并写到需要给帝姬做一些稳固神魂的治疗，需要多用一些时间，望魔帝恩准让帝姬在仙界再多呆一阵，天嘘自然欣然应允。

于是，之后每隔三天，端木北就会利用法阵给帝姬做稳固神魂的调理，其实就是以己身灵力做出一个稳固的封印来，暂时弥补那条裂缝。当然，每次进入她的灵魂，那只黑凤凰都会趁机和自己玩闹一番，各种求抱抱、求抚摸，弄得端木北也是哭笑不得。

因为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肃肃以不喜欢山洞、太憋屈为由，非要在含元殿里调理，端木北被她闹得没法子，只能将地点改在了自己的寝殿，因为这里的防御程度是整个凌云峰最高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正暗合了帝姬的心思。

寝殿里，刚刚施法过后端木北犯了难，早该想到多备一个软塌的，修补裂缝不像检查那么简单，被施法者在治疗结束后需要休息片刻稳固神魂。他不喜奢靡，所以这里只有自己的一张床，让帝姬躺在自己的床上总不太好，可也不能让人家躺地下，稍微犹豫，他还是把人抱到了自己的床上，为了避嫌，给人盖好被子就立刻出去了。他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出了室内，这边的帝姬就睁开了眼睛。

肃肃确认他真的出去了了，连忙开始搜索起他的寝殿来。每一个柜子、抽屉、 盒子、暗格，哪里都搜过了，就是没发现那块若木。“怎么哪里都没有啊！”肃肃心道：“他不会真的扔了吧，不会吧，那样就糟了，这要到哪里去找，找不到岂不是我的魂魄就永远完整不了？不，不，万一他没扔，会放哪里呢？储物袋？不，他现在是神尊了，不需要储物袋这种外物，应该是放在识海里了，可是我怎么能进入他的识海啊？这可是神尊，不是什么普通的仙人！”

仙人存放物品有自己的方法。仙君以下，没有识海，个人物品都是放在储物袋里，也就是凡人杜撰的什么“乾坤袋”之类，基本都是出自载器门，毕竟这储物袋内的空间可大可小，也是一种普遍的法器。而到了神这个级别，神君、神尊，灵识中生出了识海，可“以灵载物”，重要的东西都可以放在这里，比储物袋安全，不再需要储物袋什么的外物了。可这识海是何等重要，自己现在就是一个魔界帝姬，有什么借口去人家神尊的识海看一看？

肃肃正想着，眼神却在扫过一面墙时停住了，那里正好被帘子挡着，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墙上挂了一幅画，画上不是别人，正是端木北本人，画得很传神，一眼就认出来了，关键是他的肩头还画着一只黑色的小鸟，小鸟尖嘴细抓，做亲昵之态，端木北也微微翘起嘴角，似乎两人正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

“这是我？这是他自己画的？”肃肃看着那只小鸟，回想一下自己只在端木北跟前亮过一次真身，但绝对不是这种轻松愉快的状态。他怎么会画这种画？还把自己画了进去？

正想着，突然听到外室有人进来，肃肃连忙快跑几步，一个翻身重新躺在了床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本来是麻烦你的事情，还劳烦曲大哥您亲自送过来，真是过意不去。”端木北一边倒茶一边说。

“不算什么，明日我便要回万符门了，送东西过来正好说说话。算起来，咱们也有几百年没见了。”曲尧喝了口灵茶，将怀中的一张金色的灵符递了过去。

端木北打开仔细看了看，小心收起来并郑重道谢。

曲尧看了看端木北的脸色，问道：“这还没到下幽冥的时候，怎么会灵力消耗如此之大？”

“有些其他的事情，等这阵过了，闭关修炼一阵也就好了。反正离五百年之期还早。”

“你啊，这又是何苦，你虽比我小很多，但是也是活了这几万岁的年纪，怎么连这点事情都看不透，每个人有自己的缘法，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就算你心中有愧，这都一万年了，数次冒险下幽冥，也对得起她了，听我一句劝，这次过后，不要再去了。”

端木北笑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曲尧却知道他是一定还会再去的，叹了口气，自己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个符咒了，好在这几千年丹棱树长得极好，也能按时开花结果，否则，他这样不管不顾的去幽冥界，还真是危险。

待两人说完话出去了，肃肃才睁开了眼，她没有起来，也没有再找若木，她把自己蜷成一团，卷进被子里，深吸一口气。这里到处都是端木北的味道，淡淡的竹叶香，这是上一世她最喜欢的味道。

第二日不需要治疗，肃肃带着棠梨在**门里闲逛起来。现在庆典已经接近尾声，很多仙人都已经回去，各种小宴也撤掉了，**门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坐在低飞的小舟上，从上往下看**门的各峰，别有一番滋味。路过天虞峰时，棠梨指着一处白玉铺成的大圆台问：“殿下，你看那个白白的台子，好像一个大圆饼。”

肃肃看了过去道：“哦，那是业火台。”

“业火台？干什么用的？”棠梨好奇的问，没等肃肃回答就见几个仙人带着一只妖来到业火台上，妖化为原型后，一个仙人手起刀落，那妖的一条尾巴就被斩了下来，奇就奇在，那妖也不躲，也不逃，任凭尾巴斩断，另一个仙人拿出玉瓶接断口处低落的血液，也十分配合。

肃肃奇怪，便收了小舟，带着棠梨来到台上近距离观看。只见玉瓶接满后，那妖便化成了人形。一个仙人拿出一个装了丹药的瓶子递给那妖，说道：“这是你要的治病的丹药，一共十粒，十日一粒，吃完就能好。”看那妖感恩戴德的接过丹药，那仙人又叫了个小仙童，命他送这只妖出九重天法阵，然后便带着人离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仙人带着灵兽过来，也是留下可以入药的部分，换取自己想要的丹药。不光如此，她还看到一只妖，竟然以宝贵的妖丹交换了仙人炼制的灵丹。

看了这些，肃肃才觉得这天是真的变了。

1万年前的妖、灵兽，只要是能炼制丹药，不是躲藏就是被仙人捕杀，而这业火台就是曾经关押、宰杀妖兽的地方，那白玉能吸收妖兽死前的怨气，以免弄出事端。而现在，妖兽们竟然能用自己可以舍去的部分进行等价交换了，虽然受伤或者残缺，但是好歹保全了一条命，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仙药。这，也是那个人做的吧，否则，向来是世仇的妖和仙，怎能如此和平的相处。

“帝姬可是十分惊？”一个温和的男声在她身后响起。

肃肃回过头，一句“花神君”脱口而出！这便是花度春，**门的顶级丹师，和端木北交情甚好。

“帝姬认得我？”花神君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什么，末了笑道：“可我不记得见过帝姬啊，还是帝姬曾见过我？”

“啊？”肃肃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帝姬，按说应该从没见过他才是，一着急，便拿了老哥做挡箭牌：“我是没见过花神君，可我听我哥，就是魔帝天嘘陛下说起过，嗯，就是这样。”

花神君听了“魔君”二字，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他摸了摸眼睛上绑着的丝带，没再多问。

肃肃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老哥花神君的表情就变了，可她更关心另一件事，小心翼翼的问道：“花神君莫要生气，天啸很是好奇，您是怎么认出我的？毕竟……”毕竟您眼睛看不见啊！这也是上一世肃肃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

以她对花神君的了解，这是一个很温和、很好说话的仙者，一定不会为这个生气。果然，花神君笑笑道：“我虽没了眼睛，但是曾吃下灵台果，可以以灵力观人看物，帝姬身附魔帝一脉的传承，在我看来周身都有一股浓郁磅礴的黑色灵力，能在此时此处的，也只有小住**门的魔界帝姬了。”

“哦，原来如此！”肃肃终于明白了，怪不得，上一世他“一眼”就看出自己是妖。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揭穿自己，后来在危机时还多有维护，最后害得他身陷险境，也不知当时他如何生还的。想到当初种种，肃肃心下十分感激，上前行了个大礼，虽然这个感谢晚了一万年。

“帝姬为何行此大礼？”花度春不解。

肃肃早就想好了理由：“我自醒来，就对丹药一事十分感兴趣，不知可否拜花神君为师？教授我丹药一途呢？”

花度春哈哈笑道：“收你为徒，有什么好处？”

肃肃狡黠道：“好处可多了，起码，以后您老人家炼丹，就不再差炉火了不是？”魔凤凰自身带本命灵火，用来炼丹在合适不过了。

花度春听了哈哈大笑，也没答应，也没不答应，说道：“你这个小帝姬，真会顺杆爬，可不是谁都能做我徒弟的，来来来，让我考考你。”

之后的时光，肃肃觉得很美好，能和一个丹药神君讨论丹方，研究丹药，是很大的机缘，的确受益匪浅。花度春也没想到这个帝姬在丹药一途上还真的颇有天分，讲述得也就更远更广更细致。说着说着，走在通往凌云峰的山路上，肃肃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自己还是个“小仙童”，刚刚搬去凌云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