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往后的几天都是季止一个人去打的吊瓶,时间久到村医都开始奇怪,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怎么身子骨那么弱,这个烧怎么也退不下去。那个温度上上下下得就和过山车一样,看得人咋舌。
不止村医奇怪,季止自己也算是纳了闷了。这些年没发过的烧,感觉要在这几天烧完了。
季止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每天准点来村医这里报道,堪比上班打卡。李小年在得到不用陪驾的圣旨之后,悠闲地在家里腌起了萝卜干。
“这是不是水土不服啊?”村医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里面带着点稀罕:“还是你回去又着凉了?按道理说不至于啊?”
季止没好气地看了眼村医:“你是医生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说完语调一转:“你不会是庸医吧?”
村医扯着大嗓子,咧咧道:“胡说什么臭小鬼!我可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
季止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全然没有放在心里,你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我房东还是Y大的呢。
“不听戏了?”季止突然开口。
村医一愣:“最近放的我不爱听。”说完又开始挑季止的刺:“你看看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身上到处都是环,在我们这里只有牛才往什么装环。”
还不如听戏呢,起码听戏不用受人身攻击,季止冷冷看了眼村医。
平常人受到这个眼神,也知道收敛了。村医却像个瞎的一样,又伸手拉了拉季止牛仔外套上的金属环,语气里面带着点惆怅:“我孙女也和你一样,喜欢这个环那个环的,非主流!”
“那你管你孙女啊,抓着我算什么事?”季止对着村医嘲讽开大。
这些天下来村医也多少知道季止是个什么样的破脾气,听到这番算是很不客气的话,村医也只是低声骂了句:“我孙女在这里的话,谁愿意管你个鳖孙?你看着就不想老实读书的样,我孙女不一样,高材生!”
“以后估计也不回来了,外面机会多,赚的也多。”
村医随即从季止穿着的谴责对孙女的思念转到对李小年的担忧。
“我看你一副凶神恶煞坏金刚的面相,估计在家里没少欺负人。”
季止看了眼还剩大半的水,心下一阵烦躁:“我就不能被欺负?”
村医也是没有想到季止会憋出来那么一句,吓到了:“你还被欺负?人高马大和土匪一样,你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
“啧啧啧啧,那天枕小年肩上半天不动动,我看你就是个土霸王,欺男霸女的那种。”
季止愣了片刻,嗤笑道:“你想象力丰富得可以。”
村医想了想也觉得好笑,欺男倒是有了,霸女还差一点。
村医还想说什么,季止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沉痛道:“你还是听戏吧。”
“?”
“我快被烦死了。”
被不懂事的小辈下了面子,村医气得胡子抖啊抖,甩袖回了屋。戏听得多,老爷子走路都带着一股老生的味道在。
小诊所里除了季止还有个小孩,从早上就一直陪着季止在小诊所坐着。小孩脸灰扑扑的,手指甲里还带着不知道哪里沾来的泥,整个一个小泥猴。
季止实在闲得没事干了,手机玩来玩去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喂了一声,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所以浑呼他为小孩。
小孩脸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洗到褪色,独独眼珠子又大又圆,像是被泉水洗过一般的澄澈。季止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李小年。
对方小时候会不会也是个泥猴,大概率是的。
越看越像,连土气老旧的穿衣风格都一模一样,季止来了兴趣去骚扰小孩,大长腿一伸,准确无误地碰到了小孩的小虎鞋。
小孩子有点拘谨,怯怯问道:“怎么啦?”
季止大爷般把腿收回来,翘着二郎腿:“你怎么一个人?你家里人呢?”
第一次碰见生人主动和自己搭话,还比他高比他壮,小孩子有点害怕:“在外面干活。”孩子说话还带点口音,活字往上翘,听着像鸡叫。
“你不用家里人陪你挂水?”
孩子摇了摇头:“家里忙。”
季止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大眼对小眼,平添了几分尴尬。季止只得抬头看吊在半空中的水袋子,估计着里面的液体多久可以漏完。
好不容易撑到水挂完了,季止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着了。没等到村医出来给自己拔针,干脆利落地自己解决了。
拔完针,季止连个招呼都没想着打,双手插兜潇洒出门。徒留村医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空无一人的躺椅看了眼边上的小孩问道:“小兔崽子呢?哪去了?
小孩脆生生:“出门啦。”
村医破口大骂:“还有一瓶没挂,嘞小子跑什么?”
*****
还没有走近就听到李小年院子里传来的动静,季止心下疑惑:腌个萝卜干动静那么大?
走到门口发现李小年弯着腰,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另一只脚放地上哼哧哼哧锯着木头,脚边已经有好些木屑了,看来已经折腾了不知一时半会。至于之前那个腌萝卜干的黑陶罐子已经不知道被李小年放到哪里去了。
眼下是要当木匠了?
季止在门口看着不出声,李小年干的投入,一时间两个人陷入一种诡异的和谐感之中。
大黄狗鼻子在地上蹭了蹭,一觉睡醒第一眼是自家勤勤恳恳的主人,第二眼就是门口冷冷的灾星。
就是因为他自己多挨了几饭盆,大黄记仇得很。
怀拥着满腔恨意,一时间狗胆心中起,大黄嗷呜冲着季止嚎了几声,这几下季止作为被辱骂的对象没觉得有什么,倒是把李小年的注意力从面前的木板嚎到大门口。
季止穿着宽松的牛仔外套,外套上面几个特意有扣子没扣,衣领微微敞开,黑色牛仔裤显得腿型修长笔直,整个人挺拔的像白杨。
注意到李小年的视线,季止也不站着了,朝着李小年的方向走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李小年无意识捏紧了手里的小锯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感觉季止这些天心情好像不是很好的样子。
特别是每次挂完瓶回来,身上的戾气重得不像是去看病的,倒像是去杀人。
如果李小年知道季止的遭遇的话,应该会觉得正常,毕竟出了李小年这种尤其怂的,正常人被连着念叨了几天心情都不会好。
季止在李小年跟前站定,问:“折腾什么呢?”
不等李小年回答,季止就注意到了放在一边的图纸。
说是图纸画的也很潦草,像是有人随手画了几笔,然后象征性地添上了几个数字。
没忍住拿起来看了几眼。
“这是……房子?”季止有些不确定。
“是狗窝。”
季止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抖了抖手里薄薄的几张纸:“整挺好的。”
季止这声笑笑得李小年有点羞耻,他挠了挠脸,大着胆子上前指给季止看,这里是家门口,这里是屋顶,还有门牌。
李小年讲的投入,季止半听不听,大黄看着两个人越来越近的距离,不是很高兴。
好不容易等李小年介绍完图纸的时间,季止已经来来回回看了不下三遍,转头看向李小年锯到一半的木板:“让我试试。”
李小年啊了一声。
季止:“啊什么啊?锔子拿来。”
李小年乖乖双手奉上,叮嘱道:“你小心一点。”
季止拿着锯子对着李小年锯到一半的木板跃跃欲试,李小年看着季止大刀阔斧的模样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万一又伤到了还得去医院。
季止没见李小年出声,追问道:“嗯,是不是顺着这条线割?”
李小年连忙回:“是是是。”
才从诊所里面出来,但是现在的季止生龙活虎得除了脸上还有些发烧过后的病态,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病人。
袖子撸到胳膊以上,露出结实的肌肉,手臂上青筋凸起。
此时李小年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季止一拳下去,自己应该直接头七了。
“你确定是吧?”
“我确定。”李小年话音刚落,季止的手臂就开始动起来了,没有技巧全是蛮劲儿。
李小年端了只小凳坐在一边看着季止劳动,本来想劝季止歇歇,看季止动力十足的模样又不知道从何开口,愣是傻傻地看着季止把剩下的木板锯完了。
季止擦了擦额头的汗,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回头一看李小年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只小马扎已经坐下了。
“怎么样?”季止得意地向李小年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
李小年呆呆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季止虚荣心顿起,本来想着一鼓作气把剩下的活都干了,却发现自己看不懂李小年画的图纸上标注的字。
“你写的是什么?字和狗刨的一样。我记得你字不是这样啊?”季止对着图纸看了半晌,麻麻赖赖道。
你的字和狗刨的一样。
李小年如遭雷劈,顾不得什么一把拿过图纸,指着上面的字一字一句道:“哪里丑了,不是看的出来吗?这是衔接,这是放在一起。”
李小年的字最多算潦草了一点,距离看不清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季止这么说也是带着点故意的意味在里面,偏偏李小年信了。
“太草了,看不清。怎么你有意见?”季止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小年。
李小年才想着为自己辩驳一番,话都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有点草。”
季止得意:“是吧?”
李小年屈辱:“是的。”
由于设计师画面潦草,设计水平堪忧,导致技术工人季止的工作不能继续下去,设计师李小年深表抱歉。
剩下的时间里面,两个人齐心协力钉钉子的钉钉子,磨光的磨光,一直折腾到太阳下山。
季止本来想着随便动动手,满足一下自己的探索欲,谁知道到后面手就没有离开过工具。
看着地上逐渐成型的狗屋,又看看躺着四仰八叉不知道忧愁为何物的大黄,季止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伸了伸酸痛的腰,脚尖踢了大黄一脚,心里有些不爽:“便宜你了,第一次手工作业给你睡了。”
李小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回屋拿了瓶牛奶送到季止手里,讨好道:“喝牛奶吗?”
季止低头看了一眼牛奶,掰下吸管放嘴里猛吸,几口牛奶盒就扁的不行了。
还行,甜的腻歪。
李小年看着季止喝完牛奶又递上来苹果,个头不大但色泽鲜艳:“吃苹果吗?”
又是牛奶又是苹果,季止有些摸不着头脑,把苹果往上抛了抛,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语气里带着股揶揄:“李小年,你讨好我啊?”
李小年没想到自己打的小心思会直接被大条条点出来,其实也不是讨好只是想还人情。
季止看李小年不说话,有些隐秘地暗爽:“行吧,下不为例。”
李小年正苦于没法解释,季止也有终止话题的意思,于是他也不再纠结,转身又跑回屋。
回来的时候李小年麦色的脸上汗津津的,带着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灰土——他回屋拿了根记号笔,想在狗屋的门牌上写字,刚一提笔动作一顿,想叫季止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没人和李小年介绍过他,村长叫他大少爷,自己只隐隐记得司机说他姓季。
好像在其他人眼里,李小年没有知道季止名字的必要。
“季先生。”三个字轻轻从嗓子里面滑出来。
季止这边还在逗狗,一声季先生听得季止一晃神,裤腿被狗嘴咬住。季止不耐烦地动了动腿,大黄死死咬着不松口,狗嘴咬着狗眼还要往上觑一眼,季止第一次从狗眼里面看到了什么叫得意。
季止笑了,扭头朝着李小年看去。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霞,红彤彤落在地上,落在院子里,落到李小年脸上,带着乡下的尘土和晚霞的余晖,李小年一脸郑重:“季先生要不要提个字?”
“行。”季止走一步裤腿上的狗被拖着走一步。
李小年神色一变,冲上前去把季止从狗嘴上解救下来。大黄一看主人过来了,还没等李小年走近,嗷呜一声松开嘴,夹着尾巴跑了。
李小年:......
季止手里拿着笔,思量再三,蹲下身子在门牌上写下“恶犬之屋”四个大字 ,左看右看,简直不要太满意了,掏出手机给自己和狗屋的合照拍了一张,发了朋友圈。季止懒得想文案,这回照例没有文字。
拍完照,发完朋友圈。季止看着站在一边的李小年,长臂一伸,一把把李小年拉到身边,看着镜头里面还带着错愕的那张脸,季止恶劣笑道:“看镜头,胆小鬼。”
快门一摁,李小年站在季止身边,两个人都不是很干净,彼此挨得那么近,眼前是空洞的摄像头,后面是无边无际的晚霞。
这是他们第一张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