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连日上涨,几近水位线。年前工部加固过河堤,长戎卫日夜坚守,轮换着人挖出淤泥,水势虽然张得凶,仍在控制范围内。
积水就不好清理,城西没修沟渠,只能等雨停,洼地被太阳晒着,泥水自然风干。
小道附近的居民暂时安置在军营中,太医们开出散湿驱毒的药方,由燕岚负责抓药,守着大锅熬,再让士兵们把汤药分给百姓,药渣洒在民宅里。
几车药材熬完后,仿佛漏了的天封上缺口,雨势渐停,一晴就是两日。
河上淤泥挖空,水位平缓下降,宁远清回营,喝了碗药茶,掀帘看帐中阖眸小憩的燕岚。
自打宫宴后,军中将领对燕岚不满。有军规在,没人会在营中动手,为了避免口舌冲突,她特意将人安置在自己常用的大帐内。
要让将士心服,必须拿出真本事,不然就算是洛闻音亲口承认的王妃,在众人眼里,也只是权贵的附庸品。
燕岚熬了几个大夜,小憩睡不熟,听到点响动,睁眼只见帐帘拂动,挑帘看出去,见宁远清正在人群里和什么人交谈。
背对着这边,看不到正脸,但红色走到哪儿都显眼。
果然不听劝,说好了不要来营中,只在府里等。
燕岚合上帘子,小坐片刻,宁远清从账外探头:“这边基本没事了,郡主早些回府,免得殿下担心。”
司天台众官看过星辰风向,往后几天都是晴天,积水应该能干透。
燕岚怕出纰漏,被人抓着尾巴,决定回府前去一趟城西,路过高地时,顺道拐进顺义侯府,带了包新做的栗子糕。
污水流进民宅,不少人家院里被泡着,水下去后地上堆满泥,长戎卫不仅帮忙打扫,还修缮受损的房屋。
淹过的木材发出股潮湿的霉味,燕岚皱鼻:“大将军有没有闻到什么味?”
宁远清使劲吸鼻子:“似乎有点腐烂的味道。”
长过战场的人,对这种味道很敏感,首先排除死人腐尸味,她让所有人停止打扫,顺着味道飘来的方向走去。
推开垮掉一半的小木门,屋子阴暗无光,矮墙边放个黑麻袋,打开一看,尽是些死掉的鸡鸭。
那些禽类毛掉了大半,皮肉上沾满黄绿粘液。
“把这些东西烧掉,在这附近活动的长戎卫单独隔开,药不能断。”燕岚担心鸡鸭因瘟病而死,有传染的风险,“这里是谁家的宅子,把人找出来,这些天去过哪儿,接触过那些人,都要问清楚。”
“这是所废宅子,没人住。”宁远清扫落墙上的蛛网,回身大声道,“叫太医入军营,挨个给百姓诊脉,再派人去熬药,你们都要喝,这是郡主的吩咐,立刻照办。”
燕岚担忧地道:“这样弄得满城皆知,不会引起恐慌吗?”
宁远清道:“满城皆知,陛下也就知道咱们尽力了。”
全天下可以说谈疫色变,消息传到宫里,刘玚派来全太医署的太医,只用半天时间,看完营中所有百姓,并配合着军医,熬药分发。
疫病有潜伏期,本来可以回家的百姓又拖延几日,直到月底,才陆续返回。
草长莺飞,杨柳绿堤,运河上船只复行,河两岸的石路重新铺过,小贩往来不绝,是派热闹景象。朝廷要论功行赏,宁远清将功补过,不赏不罚,疏通河道的将士赏些金银,这些都是旧例,燕岚已经是药丞,在尚药局无可禁封,就由刘玚御笔亲批,点到水部担任郎中。
女官拔擢为朝官,这是立国以来第二例。
洛闻音嫌官小:“前一个一升就是吏部尚书,后来还当到右相,你忙前忙后这么多天,避免了一场疫病,再怎么也该升到吏部去。”
水部归工部管,职权不大,接触不到中枢,是闲官养老的地方,而郎中虽然是水部主事官,官居从五品,却是个虚职,说白了,好处捞不到,坏事要拉下水担责。
洛闻音到东宫走动过,和刘娴君共同选出吏部考功司郎中一职,明显刘玚不同意,便以治水有功为由,平迁到水部。
老头子要把人撵出宫,又不想给权力,便拿个空头名号把人供着。
燕岚试着新官服:“好歹是个官,如果没有你派人扔的那几只鸡鸭,没准老头子都把我打发到那个旮旯角去了。”
浅绯色长袍衬得她气宇轩昂,洛闻音给她扣上金带:“这么好的脑子,放水部多可惜,如果不造点声势,老头子怎知你功高,能在官兵严防下动手脚,除了我还有谁?”
燕岚握着她的指尖,戳在自己胸前:“能从宁将军的反应猜出鸡鸭来源,除了我还有谁?”
废弃的房屋,安然无恙的百姓,这些都可以是巧合,唯独宁远清的反应不能是巧合。那天是她带的路,开的门,面对可能发生的疫病过于平静,甚至要在城中广而告之,这与安抚人心背道而驰。
“那你还是看漏了一点,那些鸡鸭是宰杀的,涂了药水才腐烂成那样,你要是个仵作,准能看出来。”洛闻音摸着金腰牌上的名字和官职,“真的决定要在朝中为官了吗?”
从校场跑马那天起,她就看出了这势头。
燕岚点头:“上一个从女官升到朝官的,是皇后的祖母,和嘉圣帝之间的君臣情谊是一段佳话,既然你管武事,我也要在文臣里占一席之地。”
“好想法,有志者事竟成。”洛闻音不吝啬夸赞,“待会儿去吃饭,眼睛不许乱看,别人倒的酒也不许喝,二更天前要回来。”
手下有新人,何俨作为上官,照规矩摆了个小宴,拉近感情的同时,交代几句相关事宜。
时辰将近,洛闻音让人备下马车,道:“我要的人来了吗?”
从北衙大营回来的云笙道:“来了,在外头候着。”
燕岚正好奇是谁,就见侍女领着个女子进来,她认得这人,春狩时跟只猴似的爬上树,看清刺客的位置。
“你以后就跟着郡主,她到哪你跟到哪,我府里不缺你住的屋子。”洛闻音拦住要跪下的人,“你依旧隶属于长戎卫,但不再归军中管辖,由我直管。”
乐晗这回是真跪了下去,磕得结实,能听到骨节撞击地面的声响。
受秦王直管,军阶上要拔高三级,可以算是一步登天。她自小耿直,在村里吃过不少亏,后来为了讨生活,凭着攀登的本领参军,临行前,那几个二流子说她死脑筋,在军营里吃不开。她没想要向上爬,只想吃一口饱饭。
面前两人是主子,也是恩人,她含泪道:“小人谢殿下提举之恩,定以此生护郡主周全。”
洛闻音皱眉,没计较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她要去梵真寺,简单叮嘱几句就走了。
古道两旁梅花开谢,春樱掩着绿意,稀落地缀满枝头。
落花铺了满地,随风卷上袍服,洛闻音抓起把残花,抛洒出去,好似空中下起粉白的雪。她想到年初挨着雪等待的身影,咯吱笑出声,山后斜阳横渡,燕岚应在何俨府上吃着热菜。
忽然传来声沉重地叹息,抬眼看去,一人从寺中走出,扶门怅然。
“阿姊!”洛闻音喊着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多日不见,刘静姝满脸愁绪,抬头看她时挤出个笑:“父王的身体怕是不好了,我来上柱香给他祈福。”
上元后,太医屡次前往平德王老宅,老大王难过这关,众人心知肚明。
只是这氛围,洛闻音无法问别的事,好言宽慰几句,入寺去往那间竹屋。
屋内撤了火炉,摆上张四角方桌,桌上放一盘素点心,一壶山泉水。行念坐在桌前,与人谈笑风生,言语间双手合十,似乎在行道别礼。
进到屋内,洛闻音才看到门后席地而坐那人,不由笑道:“我还以为你不辞而别了,说好二月底走,今天都三月了,怎么还藏在这儿?”
一双狭长的眼勾起,金素钏起身。
她生得娇小,头顶只到洛闻音耳垂,许是曾在漠南草原流浪,五官里透出股坚韧,像一株在戈壁上顽强生长的野草。
“本打算今天去向殿下辞行,听师太说殿下要来,我便在这里等。”金素钏包了两块点心,“殿下如今身体大好,身边又有佳人陪伴,不枉我回来这一趟。”
看她挎起布包,洛闻音道:“你还没见过燕岚,太阳要下去了,不如去我府上住一晚,明早再走。”
“有缘自会相见。”金素钏洒脱地挥手,“披星戴月,朝阳追不上我。”
那身影隐于古刹间,行念依然合着双手,垂眼道:“殿下行色匆忙,必不会久留。”
洛闻音倒了碗水:“我来回答师太的问题。”
上个月行念到府中闲坐,再次提起卦象,并说此卦凶险异常,及早离京或可避难。当时她有所犹豫,没有直接给出回答,只说日后思定,再入寺拜访。
“是我该遭的难,离京也避不开。”洛闻音喝完水,“元正宴后,我的确写了请求离京的折子,但前几日烧掉了。”
行念拨动念珠:“殿下心中有人,但人生一世,比起为她人停留,更该为自己停留。”
天渐昏黄,橘色云霞溢流光,洛闻音捋动香囊的彩穗,拇指顿在燕子纹绣上。
抛锚的船在海上漂荡,没有人指引,找不到港口。
“阳春三月,贫尼要去踏青。”行念合上竹窗,“此去归期未定,殿下保重。”
一个两个都跟商量好似的,非要赶夜路,倒显得洛闻音像个送行人。她回到府中,还不到亥时,便沐浴更衣,坐在榻上等燕岚。
整整十日,这张榻上只睡一人。
等到红烛燃去一截,星辉铺洒进来,人还是没回来,洛闻音趿鞋出屋,直走到院中,对剥花生的云箫道:“去趟何府,把燕岚接回来。”
云箫刚搓掉手上的花生皮,柳映真就从前院跑来,她替身后人引路,一下台阶便道:“殿下,这是何尚书府上的管事,奉命前来......”
不等她说完,何管事拭着满头汗跪下:“事关郡主,请殿下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