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媛头次进宫,又留宿于宫苑内,太皇太后担心她想家,特意嘱咐青岚:“一会你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尽管让她提。女孩子家应该养的娇贵些。”
青岚不禁叹道:“顾家娘子有福气。只是这才第一日,您对她的恩宠未免太过了些。”
太皇太后只是:“吐蕃猖狂,攻略沙州,去岁一战,顾林生独子受了重伤,听闻现下连弓也拉不满。如今我们留了人家娘子在宫里,还要委屈了人不成?”
“太皇太后说的是。”青岚又为难地说,“只是,陛下那里……”
她的停顿又让太皇太后心里添了堵。白日里的情形她看得出来,皇帝对她安排大为不满。罢了,眼下两个孩子年岁不大,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尤其她也需对顾家女的心性多些观察。
稍后,太皇太后又改口道:“你只管去看她,不必提我就是了。”
临近戌时,青岚到了媛媛所在的偏殿。
媛媛果然尚未就寝,不过已经拆了头发,穿一身藕荷色缎面寝衣。
与人不熟,深夜能得太皇太后跟前的红人造访,媛媛却如此装扮,面上有些赧然。青岚上前拉着她的手道:“是我扰了娘子歇息。——我是来问,给娘子送来的衣裳合不合身?”
她午后才量了尺寸,晚膳前尚衣局的人就送来了几套新衣,且样式新颖,配色鲜亮,她看后满心欢喜。若是在家里,她指定把几套新衣来来回回地试上几次,而后再想着哪套衣裳站在何处比较出彩,再之后,她会让侍女穿上这些衣裳,规定她们站在树下,或是坐在廊下,并且吩咐她们千万别动,否则她的画就画不好了。
奈何这是宫里,她无功而得恩赐,心中难免忐忑,此刻便答:“多谢太皇太后赏,衣裳很合身。”
青岚退后一步仔细打量她,媛媛虽只有十四岁,却已是身量纤纤,说是十六七岁的女郎也无人生疑。再看那头柔顺乌黑的头发,在烛火照耀下,像是尚好的玄色缎面,很有光泽。面容更是不必说了,这样端丽的人,免不了让人多看几眼。怪不得太皇太后见了她就喜欢。
“也不拘着衣裳,旁的若不合心意,只管告诉我,我叫人改好了给娘子送来。”
媛媛在家里的确是得宠的那位,不过往常有想要的物件,也不是全都能满足,或有不如意的时候也不能随意发泄,渐渐的,她就明白了,人的**不能太过。谁料进了宫,她没被宫里森严的规矩吓到,却先被恩宠过多惊到了。
“嬷嬷折煞妾了。天恩浩荡,妾感激不尽。宫人手艺尚乘,妾没有任何不合心意的地方。”
青岚微微笑过,又道:“娘子不必与我客气。——眼下弘德殿里少有与娘子一般大的人,待过几日,我挑了好的陪着娘子,也免得娘子想家。”
“多谢嬷嬷。”
媛媛请青岚坐下,给她倒水,而后主动问起:“六大王好些了么?”
白日里媛媛被傅练的情形吓了一跳。她只记得,从前家中从弟曾有吃多了糕点引发腹痛的旧事,迁延大半月才好,宫里的郎君们养的更为金贵,想来也少不得遭罪。
“劳娘子挂心,紫宸殿来人回禀过太皇太后,说是六大王回去后不多时就好了。”青岚细说,“不过陛下照旧传了医正过去,说是小孩子脾胃弱,叮嘱他日后少吃甜腻的东西。”
“如此,太皇太后也能放心了。”
青岚点了点头。她看媛媛似有疑惑,就问:“娘子怎么了?”
“六大王年岁尚小,怎不是由太妃或是太嫔抚养?”
这并非皇家秘辛,是以青岚也无思索便说与她听:“六大王出生时,先皇后血崩,整个太医署都没把人救回来,先帝伤心,没多久也就崩逝了。太皇太后也跟着伤心了许久,就把六大王带到弘德殿亲自抚养,奈何前几年朝廷上的事一直不大顺心,又赶上太皇太后凤体违和,而咱们陛下又是个至孝的主,于是,六大王三岁的时候就搬至了紫宸殿,倒也是陛下和亲王间的手足情深。”
“原是这样。”
“往后娘子有不解之地,亦可问我。”青岚拉着她的手,温声道,“在宫里,仔细些总不会出错的。”
“哎。”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直待青岚想着太皇太后就要歇下了,她得回去伺候,便也催着媛媛早些就寝。
青岚果然没有食言,翌日午后就选好了一位皮肤白皙,模样清秀的宫人,名字叫云舒。可惜不巧,尚没等青岚把人领去见媛媛,咸宜长公主便先来了。
咸宜长公主小字楚楚,乃今上女弟,只比今上小一岁,兄妹两人感情不错。长公主性子活泼,对琴棋书画不感兴趣,倒是偏爱击鞠,又嫌宫女技艺不佳,常常和今上在演武场一起下场。偏是今日,她看见太皇太后跟前多了个年龄相仿的人,也不摆公主架子了,而是主动和媛媛说话。
诸如年龄几何、平素喜好以及其他,两人倒是聊得来。而后,傅楚楚便对太皇太后道:“阿婆,我喜欢她,不如阿婆把她赏给我吧?”
媛媛的母亲早逝,她跟随祖母留京生活,尽管年岁不大,也少不得帮趁着理家,因而对家中或放人或买人的事也有些眉目,那她对于咸宜长公主这个“赏”字的理解就很通透了。原来她以为,进了宫的人陪伴公主或郡主读书,会和民间闺中密友那样,现下看来并非如此。起先她还盼着能陪伴她们,如今方知,是她不懂规矩,痴心妄想。
傅楚楚的话无疑也刺了太皇太后的耳朵,老人家听罢之后看向她,她却向往常一样歪着小脑袋等待太皇太后的决断。
这时,青岚上前解释:“尚没来得及和长主说,这是顾林生将军家的女郎。”
她如何不知这是顾林生的女郎,正因陛下特意告知她,太皇太后宫里来了新人,配做她的玩伴,她才巴巴地赶来了。宫里的规矩和门道她没完全学会,却也是耳濡目染了十几年,日后总归要嫁人,能与朝臣之女结交,对公主来说也有益处。
傅楚楚是先帝头一个公主,众人宝贝得紧,平日里又听多了奉承话,便有了不是主子便是奴婢的意识,尤其心头惦记着陛下提到的太皇太后这里的人适合给她做玩伴,高兴起来说话就失了分寸。
奈何这话已经说出去了,她只得拉着媛媛的手,赧然道:“我一见你甚觉投缘,一时欢喜过了头,顾娘子别往心里去。”
太皇太后这才朝媛媛说话:“她一向没规矩惯了,你别笑话他。”
媛媛只道:“妾不敢。”
虽然傅楚楚莽撞地丢了人,却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于是她又开始祈求太皇太后:“既然阿婆留顾娘子在宫里,总不会是三五日的功夫,请阿婆开恩,就让顾娘子陪我几日吧。”
她说着,就开始摇太皇太后的胳膊。
原本依着咸宜的性子讨要人,太皇太后不会多做他想,偏是昨日皇帝特意问到要留顾家女到何时,太皇太后再听她嘴里的“三五日”,心中便有了数。
“我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了,才说了让她帮我抄经,就不便去你那里了。”太皇太后笑了起来,“你若是真与她投缘,倒不妨来弘德殿一起与顾娘子抄经,也学着静静心,日后有了驸马,兴许能谈些诗词歌赋,不至于日日击鞠。”
抄经静心已让这位长公主畏惧,又听“驸马”二字,她当即捏着帕子捂住脸,恼羞道:“哎呀,阿婆又拿我取笑。”
殿内多了笑声,媛媛朝傅楚楚看去,已见她脸颊犹如涂了浓厚的胭脂。
青岚上前拉下傅楚楚的手,忍着笑轻声道:“长主不好意思了。”
傅楚楚扭了身子,噘嘴道:“阿婆再这样,我日后可不敢来弘德殿了。”
“这怎么好?”青岚忙劝和,“太皇太后最是盼着见到公主王子们,如何能少了长主?”
此言不假。若不是为着皇帝选后,也该给两个孙女找几个世家女入宫为伴。尤其咸宜长公主开了口,太皇太后屡屡拒绝,难免下了她的面子,女孩子面皮薄,她指定要使性子了。
这时太皇太后又说:“顾娘子才来宫里,万事皆不熟悉,留在弘德殿才是正经。你若喜欢她,多来我这里,也是一样的,左右我不能日日拘着她抄经。”
傅楚楚闷着头,用手指绞着帕子,只得应道:“多谢阿婆。”
紫宸殿后殿,傅练正在手忙脚乱地踢毽子,他一时半刻学不会,连踢三个就惊喜万分,第三个之后毽子斜飞,他和宫人赶着去追,却看见咸宜长公主朝他这来了。
“阿姊!”
傅楚楚只是轻轻冲他点了个头。
傅练见她情况似乎不对,也不忙着踢毽子了,只管拦住她问:“阿姊怎么了啊?”
傅楚楚不欲与这小孩子多做解释,便扔下一句“你玩你的”就走了。
傅练看她一路进了殿,站在原地愣了会,随后也跟着进了殿,却是静静地缩在了六扇青绿山水屏风旁,一边摆弄他的毽子一边听着那边的兄姊二人说话。
“如何?”傅祯问。
傅楚楚失落地摇了摇头。
“阿婆果真不许?”
傅楚楚又遗憾地点了点头。
傅祯往凭几上一靠,面无表情地看着头顶繁复藻井。
“陛下这是怎么了?”傅楚楚有些不解。
傅祯不便与她说真正理由,只来了句:“实在可惜。”
傅楚楚却是有些不满了:“这世上又不是独有一个顾家女,阿婆不许,我便不要了。”
她说得轻松且坦然,可傅祯的危机解不了。更为可惜的应该是他!
傅练在一旁看着那二人,这才明白了阿姊来紫宸殿气息不顺的原由,更加明白了陛下让阿姊去求阿婆把顾娘子指给阿姊为伴的原由。
——果然被他猜中了,陛下不喜顾家娘子。
不过他也明白了另一件事,阿婆喜欢顾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