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纳后,虽有各司忙碌,太皇太后和杨太妃也少不得过问细节。
眼下礼部已经议论好了仪礼流程,就待遣使去顾家了。自那日顾家太夫人接回了媛媛,宫里召顾林生回京的旨意也已经发了出去,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着。
这日太皇太后又和杨太妃说话:“先皇后和先帝去得早,多亏你一直在后宫照看着几个孩子。除了六郎外,皇帝的几个兄弟已陆续出宫建了府,到如今,皇帝也要娶娘子了。”
杨太妃恭维道:“妾哪敢邀功,是您不吝赐教,妾学着做这些,勉强让您看得过去罢了。”
先帝的几个妃嫔,虽也偶尔有争风吃醋的事生出,但整体皆是识礼顾大局的人,尤其这为杨太妃,为人细致,做事稳妥,这几年来把后宫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让太皇太后能安心顾及朝廷事务。
言说起照看先帝的孩子,杨太妃为难地说给太皇太后听:“方才得了太皇太后夸赞,此刻妾就要给您请罪了。听说六郎这几日精神不大好,连膳食都吃的少了……”
这些天太皇太后大多在听礼部的官员说皇帝大婚的事,因而忽略了尚住在宫里的几个孩子的晨昏定省。,此刻便道:“炎天暑热本就食欲差,他精神不大好,皇帝应该请医正给他看看。”
傅练本不由杨太妃抚养,奈何近期傅祯也没什么心思管他,杨太妃少不得跟着费心,这时斟词酌句道:“妾问了他的保母,方知前几日陛下……责罚了侍奉他的人,更是把几个内臣打发去了掖庭。”
紫宸殿连冯全都不清楚傅祯何故忽然冲六大王拉了脸,后经王顺提醒才恍然大悟,却也是对此缄默不言,当杨太妃问起时,他们只是满脸作难,统一说陛下要让六大王拜师读书。
于是,杨太妃也只和太皇太后说:“大约是陛下觉着六郎到了读书的年纪,不宜整日疯耍玩闹吧。”
太皇太后闻言挑了眉。
傅祯是先帝长子,先帝最是疼宠他,两岁时就封了太子。向来太子以修身养德为重,偏是五岁的时候,先帝担心读书辛苦会累着他,明明看出他聪敏,竟也不顾及日后朝臣对未来主的评价有失偏颇,居然说恐其年幼领悟力不足受先生斥责,愣是待他长到了七岁方拜师读书。
彼时傅祯为皇太子,尚且能捱到七岁正式读书,这个时候反而嫌傅练吵闹了。
即便他这想法是为傅练好。可太皇太后还是觉着此事蹊跷得很。
隔日唤来傅练,太皇太后果见他整个人都恹恹的,便问及此事,傅练居然因为悟到了君臣之礼不敢依着本心说话,况且他知道阿婆喜欢顾家娘子,他却急着告知陛下顾家娘子出宫了,原本希望陛下能开心反而让自己的人遭了惩罚,便也没脸说实情了。
又过三日,顾林生抵京,入宫觐见圣人和太皇太后。
去岁冬季他才回京述了职,眼下边境无战事,京中也安定,却忽然召其回京,顾林生心有疑虑,这趟返京多少有些不安。
依着傅祯对顾家的印象,那自然是国之重臣,偏是因着纳后之事,傅祯觉着顾家借着军功轻狂无礼,就要欺辱到他头上来了。
这次见他,傅祯面对将来的国丈,仅仅是有几句场面上的问候。
君王对臣卿有疏离感,臣卿们并不会疑心君上有过错,反而会认为君王性子如此,他们往后更应小心。
太皇太后倒是问得细致,诸如陇右粮草是否充足,开垦屯田是否顺利,所牧马匹是否优良,以及互市情况如何等。顾林生不敢有所欺瞒,如实奏报后,却也免不了吐些苦水。
国朝实行府兵制,战时用兵,闲时农忙,然则国朝疆域扩大,需要将士长期离家戍守,而战争之多,百姓难□□离失所,或是脱籍为奴,或是逃亡别地,往日人丁兴旺之家变作十室九空,致使兵源出现短缺,也于国朝税赋有损,长此以往,于国不利。
他所说的并非个例,只是前几年相权有意欺辱君权,是以朝廷无心应对这些,兹事体大,一时半刻又不能定下应对之,法眼下能做的只能先吩咐各地,严查逃亡人口。
“顾卿之难,我都晓得。”太皇太后点头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廷之难,顾卿也需体谅。”
顾林生慌忙行礼:“太皇太后这样说,臣唯死而已。”
女人家办事往往比男人更有耐心,尤其太皇太后料理朝务从不会急言令色。起先三省的相公们认为她软弱可欺,只想把这好脾气的老人家和年幼的皇帝供得高高的,把真正的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大约也正是因为她待臣下宽容,又逢国朝遇到了少主登基的局面,有良心的朝臣们反而有了维护正统,必不可使奸臣作乱之心。
向来大卫的臣子是文能提笔,武能安邦,又有出将入相之惯例。可是太皇太后是个务实之人,虽然身居高位,却不大喜欢底下溜须拍马,奈何三省六部之中多有这种人,她每每议事,少不得见他们虚伪之面,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这种过分的恭维。
可她还是说:“好了,别动不动就是个‘死’。”又看一眼傅祯,他依然一言不发,她只得续道,“国朝正需要顾卿这样的栋梁,说这些话也不怕晦气!”
说完了公事,太皇太后又提到了私事:“顾恒怎么样了?”
说起顾恒,顾林生难免心中震颤。他为人父,对下慈爱,可在战场上,面对万千兵士,又如何顾得上这些。
去岁沙洲一战,顾恒胸口中箭,好在救助及时,这才堪堪保住了一条性命,养了大半年才能正常行动,而那创口却还是会偶尔疼痛。男儿志在疆场,却连弓都拉不满了,如此孱弱,即便有他这个做父亲的在凉州任大都督,长此以往恐怕不足以在军中服众,便干脆改了文书差事,这事他在年初就给吏部报过了,想开太皇太后已然知晓。虽是憾事,可臣子所忧虑的父子将兵恐会令至尊生疑倒是驱除了。
难得看过了战场生死的顾林生酸了眼眶,却又不能在至尊面前失仪,赶忙调整好情绪,叉着手回:“劳太皇太后挂念,犬子一切安好。”
先帝早就不在了,太皇太后能体谅他为人父的心,这时听来,不免心绪也跟着起伏,老半晌方道:“好便好。”
而后,太皇太后又提及了媛媛入宫一事,只是前几日叫崔太夫人接回家去了。
顾林生早在之前的家书中得知幺女入宫侍奉太皇太后,至于媛媛已于前几日子出宫,崔氏没来得及再有家书告知,也没把太皇太后的许诺张扬出去,他自然也就不知情。
这个时候,顾林生恭谨地回:“小女资质鄙陋,入宫叨扰太皇太后多日,是臣的不是。”
傅祯听了这句,就把眼光撇向了外头,已经是午后了,疏疏天光洒落下来,却还是觉着刺眼。
太皇太后微微摇了摇头:“令嫒行事稳重,我甚为喜欢,只是争不过你母亲,这才被她接回去了,倒是我近来觉着有些不大习惯,很是盼着她再进宫来。”
听到这里,顾林生方松了口气,又恭维道:“她能得太皇太后青眼,是她的福气。”
当日宫中设宴,傅祯兴致缺缺,不过往常他也能喝几杯酒,偏是今日,两杯过后他便有些头晕,不得不借口去更衣,至殿外透气醒酒。
天光漏尽后,宴飨结束,太皇太后寻至傅祯处,见他精神尚可,误以为他中途有意离席,致使傅祯满腹委屈。
他此番中酒没传醒酒汤,且是中途离席再不肯返回,又不准人入内说明理由,的确给足了别人误会他的口实。
太皇太后给他兜着,在臣子面前说他有要是料理,一来圆了离席未归的谎,二来也是待今上亲政后,不能让臣下轻看了去。
傅祯自是感念阿婆的好,并不敢在这等小事上与阿婆辩论用于掩盖他的“粗心”,反而是越发觉着顾家人个个不能入他的眼了!
顾林生从宫里出来,才要认蹬上马,不料太皇太后宫里的内臣赵枫追了出来。
他叉着手道:“顾将军脚步急,叫某好追。”
顾林生回了个礼,问:“可是太皇太后有旁的旨意?”
赵枫从身后小宦官手里接过一口两掌大的锦匣,捧到顾林生跟前,笑呵呵道:“太皇太后有物相赠。”又凑近他说,“只是这赏赐却不是给将军的,而是相赠崔太夫人。烦请顾将军一道带回去,不必让崔太夫人进宫谢恩了。”
太皇太后与崔氏的情谊,顾林生自是清楚,却还是纳罕于太皇太后的举止。恩赏拒不得,他代母亲谢过后,赵枫又冲他叉着手道:“顾将军,太皇太后看重您的儿女,某先道句恭喜啦。”
长安城内宵禁的鼓声响起时,媛媛还听到了马蹄声自街口传来,垫脚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便搂着崔氏的胳膊欣喜道:“是阿爷回来了。”
顾林生于人前勒马,眼看家人都在,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给崔氏见礼:“劳母亲在这里等候,是儿的不是。”
崔氏笑着托起他:“一路辛苦,别说这些见外话了。”
王氏就道:“母亲一大早听说兄长今日抵京,几次叫门房的人回话,现下可算是见着人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长快进屋去吧。”
崔氏有两个儿郎,长子顾林生去了陇右凉州,次子也远在荆州,家里没了掌家的儿妇,幸而王氏能在跟前代这二人尽孝,因而顾林生对她也很是高看。
即便宫中赐宴,可君臣之间顾着仪礼,又多多少少有些各自心思,常常会浪费掉不少佳肴。
王氏早就张罗了接风洗尘的家宴。
媛媛亲自端着铜盆服侍父亲净了手,看到他腕上那道疤,撅着嘴道:“阿爷应下我会用去疤药,指定是骗我的。”
他一个大男人征战沙场,行走军中如有涂脂抹粉的嫌疑,必让麾下将士笑话,因而并不在意这点小伤,偏是她女儿家过分看重这点,尤其是去岁她至陇右照看顾恒的伤势,愣是在当地专门寻了去疤的药膏,捧到父亲面前,磨破了嘴皮才让顾林生应下来。
谁成想,那药膏都快干透了,他一次也没用。此刻被三娘当面问,他只得说:“这疤痕是早年留下的,为父又年岁大了,哪能短时间就消了。”
媛媛却将“哼”了一声,手巾入水的声音也大了。
这时他站起身,看她拧巾帕的手劲也大了,就绕到她跟前说:“那药也不是神药,见效……不大快。”
媛媛又扭了身。
顾林生的三个女郎中,媛媛最像他妻,她是家中幺女,而他转迁凉州大都督后又常年不归家,便深觉亏欠她的多,自然就更宠她一些。
顾林生只得讨好地说:“虽是见效不快,但总归是有用的。不如媛儿再给为父备上一些?”
媛媛忍俊不禁,抖开帕子又给他净了一遍手,又认真解释:“并非儿要为难阿爷。单说去岁阿兄受伤,阿婆担心得夜里难安,好容易阿爷回来一趟,倘让阿婆看见这伤痕,指定又要担心。”
顾林生赶忙应:“是这个理。我的媛儿细心如此,为父欣慰。”
家宴过后,天已经黑透了。孩子们散去后,顾林生捧着那口锦匣到了崔氏屋中。
崔氏拆开来看,竟是她在闺中时与太皇太后互赠的帕子。
媛媛归家的这十来日,太皇太后曾特意遣人来告知她,已经召了顾林生回京,为的是纳后的大事。眼下顾林生带了这东西来,是太皇太后在提醒她,太皇太后极为看重媛媛。
“母亲怎么了?”
崔氏停顿半晌方招呼他坐下:“你来。我有事与你说。”
先前媛媛从大慈恩寺求了一道平安符,方才见到父亲太过欣喜把这事给忘了,此刻正小心捧着到了祖母院中。
而后崔氏的贴身侍女走进来,作难地禀道:“方才……哎呀,怪我们天黑眼拙了,没瞧见三娘过来,那些话……让三娘听去了。”
崔氏愣了一瞬后,就说:“早晚的事。她既在外头,就让她进来吧。”
侍女捧着那道平安符,说:“三娘只说这么晚了不便叨扰祖母,让把平安符给阿郎,就……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