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同听见王希蕴的话扭头瞪她:“这可是我精心上的妆,你不懂就不要瞎说!”
她都问过了,腊月二十三是大日子,哪怕是小画师也可以上妆出门的,为着这一天她预备了好久,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就盼着艳惊四座,现下却听到同舍这般说,可不气坏了。
王希蕴表情复杂,此情此景太过熟悉,她十五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清早一起床就看到同舍文书同把脸画成妖怪似的,吓了她一跳,后来文书同苦练妆艺,连带着画技也上了好几个档。
如今是久不画生疏了?
况且,她都死了,怎么能再见文书同,那新帝杀一个画神师还不够,竟是要整个画楼陪葬吗?
视线从文书同那张花脸挪到周围,房中灯火通明,外头喧喧嚷嚷,大红的年灯彩饰挂了满屋,她明明只囚在牢中半月,再看到这般热闹却恍若隔世。
再联想刚刚醒来时文书同嘴里说的送画一事,王希蕴心底现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推测。
她,难道又活回去了?
低头动了动自己的双手,依旧白净灵活,一如受刑前,只是更小,上头的茧子也少了些。
文书同看她半晌不说话,以为是刚睡醒被自己凶懵了,抿唇翻了个白眼:“哎呀,快起来吧,真迟了闫姑姑可饶不了你。”
听此一话,王希蕴更确信自己是重活回来了,闫姑姑年事已高,在她十六岁那年准备完万寿节神像后便告老回乡了。
这事有些玄妙,细细想来却也不是无迹可寻,她不敢说一生从未做过坏事,可单凭她宁死也不屈从乱臣贼子,便是立刻坐化升仙也无不可。
铁骨铮铮王希蕴,有什么担不得的。
说服自己,再看到文书同那张妖怪脸也觉得可爱亲切,王希蕴迅速起身,双脚落到地面那刻的踏实感让她微微有些红了眼。
她入狱后三天,双脚便废了。
死过一遭,才知道康健的身子,鲜活的生命比什么都宝贵。
更何况,王希蕴的手用力抓紧了被褥,嘴角溢出一丝笑意,她又能提笔画画了。
王希蕴多活了两年,经过文书同时,看向她稍显稚嫩的脸,多少冒出些年长者的怜爱,便开口指点道:“你眉眼俏,就不要用那深色画眉,再好看的眼睛压得都看不见了。”
文书同手一僵,刚想回头照例呛几句,却见王希蕴轻快地抱着盥盆进了净房。
她皱了皱眉,再次看向镜子,突然真觉得自己两条眉毛黑压压的,像毛毛虫。
“这人真讨厌……”文书同嘟囔着,却还是拿帕子将眉毛擦得淡了些。
清水扑到脸上,按下去了些重生回来的飘然,王希蕴略略整理了一下,确定自己重新回到了延狩十一年腊月二十三这日。
离齐弈年率兵破城还有整整两年。
据陈玉戈的说法,齐弈年已经对绘神楼早有敌意,所以才在刚登基后就迫不及待地拿她开刀。
这一次她不打算再死在牢里,可她一介画师,虽然是画神师,可说到底也就是个脆弱文人,难道还要她挥剑斩了齐弈年的头吗?
她怕是连剑都拖不动。
踱了几步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外头文书同已经在催了,王希蕴暂且将此时放在一旁,随她出去取画像。
画神师早在前几个朝代就有历史,不论民间宫里都颇受敬重,大到皇帝登基新朝成立,小到过年过节孩子降生,都得寻一位画神师画一幅神像,或焚烧或祭拜,是传说中能与天上神仙沟通的人物。
民间少有专门的画神师,各个州府虽也有中央派去的画神师,却也不够,多是普通画师兼任画神,达官贵人会特意在府中请任一位,而到了皇宫中,便是建了一栋绘神楼,供画神师居住。
绘神楼中的画神师也有官职,只是不高,顶了天也不过正六品,画神师的选拔也不似其他官员那样走科考的路子,而是每年各个州县将流落在外的适宜孤儿送入宫中,先做两年洒扫学习,两年后的考核若是通过,便留在西楼,不合格的便再送出去,有了在宫里的经验,出去也不至于饿死。
画神师受人敬重,还能入宫,虽然高门家瞧不上区区正六品官,但仍有很多小官或民间父母冒着欺君的风险将自家孩子混到每年的孤儿队伍中。
排在王希蕴前头的这位,就是淮水知县家的女儿,许清,也是他们这一批留下来的人中,唯一有父母的。
前世她们说不上亲近,只是许清心善,几次见她受罚没饭吃都偷偷送过糕点,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交际。
许清谨慎,从不将自己真实身份暴露出来,身边连关系好的朋友都没有,却架不住宫中高人如云,被揭穿的那一日,小姑娘哭得声嘶力竭,陛下仁厚只判流放,到底留了一条命,可路途遥远艰苦,一月后便传来了她的死讯。
望着前头如花一般的少女,王希蕴内心复杂,许清和他们不一样,她本可以做无忧无虑的官家小姐,父母肯周旋送她进宫想来也是疼爱的,前世却在这条路上平白误了性命,不免让人叹息。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明显直白,前面的女孩微微侧头过来,细声问:“怎么了?”
王希蕴眼眸微动,同样轻声回道:“刚被灯火晃了眼,以为你发间落了只蝴蝶。”
许清闻言笑了笑,圆润的杏眼弯成可亲的弧度:“早起就是容易晃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块小小糕点,“这是薄荷糕,提神的,你要不要来一块?”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爱美的年纪,许清容貌秀逸,画艺也高超,只在脸上寥寥几笔便衬得自己淑丽温柔。
王希蕴看她模样喜欢,接过糕点一口下去更是神清气爽,脸上笑意也真诚了些:“这糕点不常见,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家乡那边……”许清话至一半,自觉不妥又咽回去,“我小时候在那边酒楼帮过厨。”
“是吗……”王希蕴知道她未尽的话里是什么,笑笑不再说话。
很快轮到了王希蕴,她共拿到三幅灶马娘娘的神像,每幅上面都系了一块木牌,记明各属宫室。
都是后宫西宫西南角的宫殿,离绘神楼很远,拿了画像得立刻出发。
这也难免,她十五岁时没什么追求,画工作业总是中下游,干活时分到累活也不意外。
刚准备动身,却见许清看着自己手中木牌微微皱眉,终究是吃人嘴短,王希蕴踯躅片刻上前问怎么了。
许清犹豫了一下,将她的三张木牌展给王希蕴看。
前两处还好,都是西宫的宫室,唯有那最后一处瑶华宫,是出了名的荒寂,离许清另外两所宫殿所隔甚远。
王希蕴想了想,将那幅送到瑶华宫的画换到自己手中。
“我去的地方都偏,瑶华宫也不过顺路,就当我谢你给我的那块糕点。”
她说得轻巧,许清却湿了眼眶,王希蕴怕她道谢再耽误时间,便催着她赶紧出发了。
紧赶慢赶送毕前两处,只剩下一处最冷僻的瑶华宫。
别的宫殿多少装饰了过年的彩头,独独这座瑶华宫灰扑扑沉闷闷的,连宫墙都黯淡些,几处红漆脱落斑驳,大门也破败不堪,平添几分阴森。
但宫里宫室哪怕没有后妃居住,也有固定宫人看顾,不至于真的废弃。
可叩了很久的门,也不见有人来应。
这是怎么回事?早吩咐过今儿早上要来送画,这宫里的掌事是谁,怎么连这个都能忘。
眼见着就要误了时辰,王希蕴手下叩门力气不由加重了些。
绘神楼做事误了的惩罚,是她时隔两年再想到都忍不住一颤的可怕。
“有人吗?我是绘神楼的,来送灶马神的神像!”
王希蕴又喊了几声仍不见人,实在无法,竟脑袋一抽准备踹门进去。
左右后宫的规矩管不到绘神楼的人头上,反正她把画送到了,里头的人拜不拜不关她的事。
王希蕴四下看看无人,退后几步助跑,王希蕴抱着画像便冲上去提起脚,可就在踹上的那一刻,门从里头打开了。
此时再想收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那用了十足力道的一脚就那样落在开门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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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遇在边疆戍守多年,今年年下才被召回京述职,昨日是母妃忌日,陛下特许他来母妃生前寝宫看看,他遣了宫人独自在瑶华宫待了一夜。
近丑时才将就睡下,却被外头锤门声震醒,隐约听见是绘神楼来送画,才反应过来今日该送灶马神。
叩门声一下比一下响,足可见外头人有多焦躁,时遇皱皱眉,知道绘神楼的人都傲气,不欲惹事,便披了件披风便去开门。
却没想到外头送画人傲到这种地步,竟直接上脚来踹门,他脑子还蒙着,结结实实挨了这一脚。
没踹动他,只在雪白的披风印上一个明晃晃的黑脚印子,时遇错愕片刻,抬眼看去,那送画少女反被弹得向后踉跄几步。
早在门开的那刻王希蕴就后悔了,那人跟铁打的似的,王希蕴只觉踢上去的右腿又麻又疼,好不容易站稳抱紧画像,见那人白衣受污,心下又愧又臊。
待看到来人是谁时,愣了愣,歉疚之意更是一阵比一阵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