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抑心里想一百句,嘴上却只答了冯安安一句:“‘妇无二适’,似乎是略有不对。”
“就是嘛!”冯安安点头,不知真心假意,反正她得到了身旁两位男子的赞同,愈发兴起,连牌坊上雕刻的娥皇女英一起批评了:“还有娥皇女英,姊妹共侍一个老头子,真值得歌颂吗?”而且还为老头子舜殉情了。
冯安安咄咄出口,句句在调理:“反而推之,‘兄弟共侍一妇’是不是也挺好的?”她本来还想说“不如天下美男尽嫁给我”,但睹见肖抑圆瞪通红的眼睛活像一只即将发怒的狮子,冯安安一怂,把话咽回肚子里了。
“唉!”黄二道:“你是不是汉子,怎么没完没了帮女人说话?!”
冯安安这才发觉,自个一时激动,差点露馅。不敢说了。
听见肖抑在她左侧,低低哼了一声。
三人都没再出声,沉默着往前走。再遇着小孩讨钱,冯安安还给了几个铜板。
黄二好奇:“怎么这么多小孩?”
冯安安看他一眼,心想这人怎地没常识?一般城镇南边,多住大户。所以小流浪儿多,小摊贩也多,同一个目的,好挣钱。
十里杨柳,粉墙朱户,全是大宅,梁家也在其中。
三人穿过巷子去梁家,途中遇着各种推小车或摆小摊的商贩,最多的是卖茶汤的、其次便是卖各类吃食的,卖杏、桃、薄叶、黄冷团子、细索凉粉和素签。冯安安和黄二都有兴趣,沿途经过,不住左望右瞧。只有肖抑目不斜视一直向前,一点也不稀罕这烟火气的热闹。
看到夹杂着一个煮酒卖的,肖抑终于开口,道:“这里不能卖酒吧。”把酒贩吓得,推上车一溜烟跑了。
冯安安白他一眼:“你这个当兵的不要乱说话!”
再往前,有个卖卦卖药摊,兼带卖些白玉香膏。销量不好摊前没人,冯安安是第一个跑过去的。
她一下子买了十盒香膏。
肖抑一对眉毛全都蹙起来了:“你买这些做甚么?”不忘提醒她,“我们是来办事的!你们这么多待会怎么办?”
“晓得是来办事的。十盒不多,我打个包袱自己背着,不张扬,不张扬。”
“就这样背去梁府,再背回营里?”
“嗯。”
“你不嫌麻烦!对了,要买就快买,你挑什么?”
冯安安一面挑,一面给肖抑讲:“要挑成色好的呀,白中带黄的不行,浅白也不行,要那种正白色。”
肖抑不解:“不都是白色么?”在他眼里,所有香膏都是一样的,味道刺鼻。
要是他,一辈子都不会买。
肖抑再次催促她:“你快点,别耽误事。”
摊主却在这时突然插嘴:“这位大军爷,瞧您相当焦躁啊?”
肖抑:?
摊主道:“您如此急切,想必是因为婚姻大事还没有着落吧?”
肖抑:???
冯安安幸灾乐祸:“对、对,他这个老光棍讨不到婆娘!”
肖抑脸都青了。
摊主笑嘻嘻指着冯安安,道:“小军爷买得多……”香膏是滞销货,终于卖出去了,“……在下就免费送这位大军爷一挂,卜个姻缘?”
肖抑道:“不用。”
摊主道:“在下观您相貌不凡,再结合着掐算,您啊……正缘就在今年,错过便要再等十年。”
“这么说来他今年能成亲啊?”冯安安乐不可支,一拳捶在肖抑胸口:“好好把握!”说着向他投去给予重望的目光。
“不、不!”听冯安安这么一问,摊主连忙解释:“在下算着,大军爷是今年能和那位姑娘成**事,但成亲却在明年。”
“哈哈哈哈哈!”冯安安彻底笑出了声,投向肖抑的目光满满都是戏谑,想不到啊,肖扬之竟是这样的人!
一瞬间,肖抑的脸色从铁青变成绯红,十分尴尬。
黄二也乐了,插嘴道:“看来待会办完事,我得请大军爷去怡红楼,看中了哪位姑娘,今年欢好,明年赎回去!”
冯安安一听,收敛笑意,晓得这话过了,对肖抑来说,有些玩笑是有底线的。她连忙岔开话题,并且麻利地付钱收拾,离开摊位。她一动身,黄二和肖抑也就跟着离开了。
三人去往梁家,已经能远眺见梁府大门。肖抑免不了多讲几句,一来待会进了梁家,要知礼节,懂分寸。二来,方才那摊主的话纯属胡扯,算卦人的话最不可信。他们察言观色,心里一猜,然后就信口雌黄起来。
肖抑道:“算卦的都是骗钱的,算不得准。”
三人来到梁家,门前挂着白灯笼,系着白绸和白花。头七过后,梁成材的尸体是要回梁家祠堂安葬的,然而梁茵月是嫁出去的姑娘,只能跟着崔杉的尸首一同运回崔氏老家——江南。
那是梁茵月活着时,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知道死后会不会怕生。
冯安安沉心一想,南地观念陈旧,万一崔家认为梁小姐不祥,不给她入祠,岂不是要曝尸荒野?
梁家办婚事都愿意提供场地,埋个人却不愿意了?
冯安安心想,自己无依无靠竟是一桩好事,这样哪日曝尸死了,身后事不晓得,便当不存在了!
肖抑前跨半步,轻声叩门。
不一会儿便有小童开门,见是肖抑,行礼鞠躬,引入内堂。肖抑见着梁家主人,只说是来吊挽慰问的,生者节哀,同时与主人商讨梁成材下葬事宜。
梁家主人深深看肖抑一眼,请他入座。
这位主人正是梁茵月的父亲,失却爱女,甚是疲惫。肖抑上个月见他,还是精神抖擞满头黑发,如今却白了半头。一如这内堂,肖抑进来时仔细观察过,正中贴“奠”的地方上个月贴着“囍”字,粘得太牢,撕时未抠干净,“奠”的一撇一捺下抖藏着红色。
待到肖抑与梁父讨论得快,仪式怎么做?从定北营到梁家,如何协议配合?待诸事商妥,肖抑委婉提问:梁茵月是何时,怎么死的?
梁父却说不知,女儿那天身子不适,歇在新房里,饭菜都是她的贴身丫鬟送进去的。明明没出过梁家门,怎么突然就出现在军营,还成了一具死尸?!
肖抑沉吟,询问能否见见那个丫鬟,兴许能了解些情况。
梁父道:“问过了,就跟我说的一样!”问不出来!
肖抑再三恳求,梁父才答应,安排丫鬟与三人偏堂相见。
*
三人在偏堂等了近半个时辰,不见丫鬟出现。梁家人少事忙,招待他们的茶水都是凉的。
黄二忍不住喊委屈。
冯安安倒是无所谓,她想了想,问肖抑:“你之前来这参加过婚礼,对么?”
“对。”
“那梁小姐活着的时候,你见过她啰?”
“见过。”
冯安安追问道:“见过几面?”
她怎么问这个问题?肖抑一时局促,踌躇了会,还是实话实话了。告诉冯安安,按计数他见过活的梁茵月两面。一面是婚礼上,她盖着盖头同崔杉拜堂,再这之前,还有一面,梁成材试图将梁茵月介绍给他,制造了一场“邂逅”。
肖抑脑海里回忆,那一面梁茵月似乎从上至下皆精心打扮,笑意盈盈。
“哎哟哎哟!”黄二听到桃色纠葛,便起哄起来。
冯安安也有些吃惊,没想到还有人想把侄女嫁给肖抑?这闷砣子竟也有吸引人的地方?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冯安安不在意,她只挑重点的问:“初见梁小姐时,她的丫鬟跟着一起来了吗?”
肖抑回忆了下,打照面时有人一直扶着梁茵月的右手,正是她的贴身丫鬟,便道:“有来。”
“那丫鬟长甚么样,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肖抑茫然,过后他连梁茵月的样子都模糊,哪里还记得丫鬟的!
肖抑如实回答:“没有印象。”
黄二闻言不由感叹:“大人不爱美人呐!”
正说着,婆子来报,说是丫鬟就在路上,马上就到了,让各位久等了。
三人自然客气,说等得不久,不碍事的。
少顷,珠帘挑开,梁茵月的贴身丫鬟怯怯而至。她似乎极为伤心,不仅面容憔悴,而且一双眼睛因哭得太久而通红。
丫鬟个头本就娇小,这会瞧着,愈发可怜。
肖抑给她倒了茶水,柔声请她入座。那丫鬟犹犹豫豫,不敢坐。
肖抑笑道:“不用怕,坐吧。”
丫鬟却道:“不敢与诸位军爷平座。”
肖抑劝道:“如何不能平座?你我都是朋友。”
丫鬟这才怯怯坐了。
肖抑笑道:“喝茶。”
丫鬟听话且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肖抑就一直注视着她,直到丫鬟喝了半杯,似乎放松下来,他才询问:“姑娘怎么称呼?”
“奴婢唤作露珠。”
冯安安在一旁端着杯子,喝茶是假,旁观肖抑与丫鬟谈话是真。方才丫鬟进门第一眼,她看出婢女投向肖抑的眸光,爱恨交加。
女人能看穿女人。
听了半晌,冯安安向黄二使个交流心得的眼色,黄二会意。他本就与冯安安平坐一桌左右两端,这会用杯子挡住手势,以指为笔,快速在桌面上写下一个字:装。
冯安安点头,的确,这丫鬟除了进门时那几眼本能地真情流露,后面的示弱全是装的。
接着,黄二画了个指向肖抑的箭头,画个笑脸,再画个哭脸。
是了,哭之笑之,丫鬟为肖抑情牵,连黄二也能看出蹊跷。
但看肖抑,却浑然不知。他之前说对丫鬟没印象,不像是说假话。
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对待不喜欢的女子,都视而不见。
冯安安不禁回忆起她与乌云的初相识。那是个夏天,她第一次去云敖的都城大顺,见满街都是佳人,穿得又少,争奇斗艳。
众多佳丽都围在一个叫竹鸦馆的地方。都说,二十年前云敖的传奇,不是皇帝,而是当今的长公主。
那时候她还是公主,才貌双绝,名动天下。
千千万万优秀的男子为她一面倾倒,要求娶她。
长公主谁说的媒都没答应,却在盛年时产下一名男婴,其父不明。
男婴从小没有父亲,却不缺溺爱,长公主宠他,予取予求。继任的皇帝也宠他,还封这个侄子做了乌云大王。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长公主始终没有婚嫁,但过得有滋有味——公主府里蓄养百余面首,她自个不知哪得的驻颜法,年过四十却仍如十几岁小姑娘的面貌,娇俏动人。
公主不老,但大王仍会长大。乌云到了成家年纪,效仿母亲,也不走媒妁之言,自个在竹鸦馆挑起良配来。
他挑了三年,应征者众,却不一合乌云的心意。
冯安安去竹鸦馆的那天,混在五十余美人中间等待挑选,连名字都是现编的。她纯属是顽劣之心,从小到大,追求者众,看这乌云会不会也倾倒在她石榴裙下。
哪晓得,乌云挑了十来人复选,却没有冯安安。
后来两人成亲,冯安安重提旧事,为何不挑她?乌云说,他喜欢丰满美好的,冯安安太瘦了,五官也没有云敖女人挺拔立体,不是他好的口味,他觉着丑。
从第一眼开始,他就不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