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桐丘也算得上熙攘,不少小民挑着担子,往街市旁一坐,就能支起来个不大不小的摊子。
谢遥生带着郁离挤进街市,人间烟火气总是最能治愈人心,方才还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刹那间消散。
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和摩肩接踵的过客行人,总给人一种太平盛世似的感觉。谢遥生不禁感慨道:“好久没看到过这样的人间景象了。”
或许是二人姿容过于出众,又或是身上属于修真界中人的气质太过独特,走到半道,一位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从众人腿缝中挤了过来。
她手捧着一斛竹筒清泉,仰头看着谢遥生,脆生生道:“仙人,你能为我赐福吗?”
清泉赐福是人间流传已久的祈福方式。年纪尚小,心底又皎洁纯净的孩童,会在清晨取出新伐的竹筒,再收集山间最为纯净的清泉作为引子,在红日初升之时去到万法楼寻求修真界中人赐福。
相传得到赐福的孩童,此生都会顺遂平安,长长久久。
“当然可以。”谢遥生弯下腰,接过她手中的竹筒,笑得无比温润。
食指染上清泉,他又将丝灵力附着上去,轻轻在小姑娘额头点了一下。
这滴蕴含着灵力与祝福的清泉落在她额间,小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她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仙人。”
说罢,她便抱着竹筒蹦蹦跳跳跑远了。
这事的发生也足够让人心情愉悦,谢遥生一双眼中满含温柔,阳光刺破云霞落在他身上,为他披上了层柔美的光晕。
如花如影,如新雪初霁。那么遥远,却又那么触手可及。
谢遥生或许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有多吸人。至少在一旁的郁离眼里,这一刻无所替代。
见他眼睫轻颤,心情极佳的谢遥生伸出食指,也在他的眉心点了一下。
未干的水渍附在皮肤上,冰凉,却能激起人一身酥意。
他抬起头,谢遥生的话此时正好撞进他耳里:
“仙人抚尔顶,福禄续百年。”
“走吧。”谢遥生转身,大步向前走,郁离跟在他身后,紧贴着地上斜长的影。
穿过喧闹的街市,方家的门头就近在眼前。木门虽不大,却用料十足,雕了面栩栩如生的百花纹,又镶了两块沉甸甸的镀金饕餮辅首。
门头上的兽头被磨得光滑,显然在从前,这里应当算得上是门庭若市。可惜自那桩灭门惨案发生后,便鲜少有人再来了,就连城民经过时都恨不得绕上两里路,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谢遥生推门而入,四处都是早已干涸的血迹,无一不在诉说着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事情。
茅草堆四散在院内,石桌倾泻矮亭碎裂。在满地狼藉中,一幢三进小瓦房静静伫立着。
推开门,灰尘就伴随着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直把进门的人熏了个趔趄。
谢遥生退后几步,待到这呕人的气息散去后,才提步进门。他刚一进门,便发现身后的郁离停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郁离呆呆站在门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去了魂魄一般,半晌也没有反应。谢遥生顿觉不妙,他几步上前,果真看见一层魔气正萦绕在他身边,像层薄雾一般流动着。
想也不用想,这一定还是魇魔的手笔。只是不知道它为何非要缠着郁离不放。
谢遥生将灵力汇与掌心,轻轻朝着他额间覆去。
这边,郁离正紧跟着自家师尊身后,正当他准备进到瓦房中时,一阵薄雾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薄雾看起来稀稀疏疏,可聚拢起来时却能将他眼前的事物尽数遮盖。等它们散去后,他陡然发现自己换了一处地方。
逍遥宗,崩山台。台下众人人声鼎沸,台上的他身受重伤。又是那名眼熟的弟子,他走上台来将他扶起,满面微笑道:“随我走吧。”
郁离跟在他身后,如先前做过的那般,攀上重重阶梯,走到了谢遥生的身边。
他微微愣神。
自己这是回到了……刚拜师时?
身旁引他上来的弟子挤眉弄眼,催促着他快些行礼。郁离这次没有和之前一般,他行了个极隆重的弟子礼,唤道:“师尊。”
可谢遥生并不像之前那般温柔,他应都没应,像是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一般,淡淡“嗯”了一声。
没得到他的准许,郁离只好一直行着礼,半晌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声音:“起来吧。”
他努力撑起身子,站到了谢遥生斜后方。他偷偷看着师尊紧绷着的侧脸,心下泛起一阵阵酸涩。
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可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呢?郁离的脑中一片混沌,像是被人狠狠擦去了记忆一般。
他垂眸,眼中尽是黯然之色。
他合该被这样对待。
宗门大比结束后,谢遥生便直接带着他回到了薄月峰。那间破旧的书房依旧伫立在竹林之间,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月色透过破旧的窗棂落在谢遥生身上,他一半脸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身后的门“砰”一声被狠狠合上,月光下的仙君转过身来,依旧是谪仙般的容颜,却在此时无端带上几分阴毒。
两人四目相对,安静的空气中只余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郁离张张嘴,正想说些什么时,一股巨力猛地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谢遥生对着他五指微张,眼里盈满淡漠。
他艰难地呼吸着,像条濒死的鱼一般不可置信道:“师……师尊,为什……么。”
可他这些挣扎在谢遥生看来只不过是徒劳,他薄唇轻启:“聒噪。”
说罢,一条绳索从角落里飞出,以一种极复杂的样式将他双脚捆住。一瞬间,天地倒转,他被谢遥生挂在了房梁上。白日时重伤的伤口,此时有血正在慢慢溢出。
谢遥生拿着玉瓶去盛他身上的血:“你也只有这灵血能有些用了。”
郁离双目猩红,他略带失神地望向谢遥生,仿佛从此刻开始,他才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这痛苦一直持续到夜半,谢遥生收起那些盛满了血的玉瓶,冷漠又疏离地转身离开。郁离蜷缩着小小的身子,窝在角落的一床破烂棉絮上,失神望着天。
在这之后的无数个日子里,他都活在谢遥生无休止的压迫中。
浑身的骨骼被无数次敲断,又以一种痛苦的方式恢复;宗门弟子们谈之色变的禁地,他去了一次又一次;他从不与人发生冲突,因为他知道,即使对方有错在先,可他的师尊依旧会极尽狠毒的手段来惩罚他。
他伤痕累累,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自己躲在角落,小心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那一段温暖的时光仿佛只是他的臆想,永远只能存在于午夜梦回时。
星河流转,夜空变色。
身上的疼痛仿佛是植根在他身上一般,久久不散。山峰拔地而起,河流截流斩断。郁离看着眼前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景色,没有惊奇,心下只余无限悲凉。不周山下,天地剧变。他站在万众修真界中人之对立面,身前是持剑指他的谢遥生。
他依旧是修真界众人之首,看向自己的眼神掺满了高高在上的厌恶。
就像是天神永远不会管蝼蚁的死活,他从前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轻轻揭过。
郁离望着他,神情一寸寸破碎。他最后一次唤道:“师尊……”
高高在上的仙君掷地有声:“魔族余孽,也敢称我逍遥宗门人?”
听闻这话,郁离慌忙看向自己双手。黑气萦绕,带着浓厚的凶煞之力,这显然是入魔的征兆。
他将手背到自己身后,以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不,师尊,我不是……”
话音未落,让尘便裹挟着灵力,以极快的速度贯穿他胸口。
郁离瞪大了双眼,看向那人的眼中带着不解,带着疑惑,待胸口处的剧痛阵阵袭来时,不解与疑惑又变成了痛苦与愤怒。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的愤怒一般,眼前修真界众人的脸开始一个个模糊起来,像是消融的冰,接二连三地在空中爆开,汇聚成一团。魇魔从这片混沌中现形,向郁离走去。
它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蹲在地上的郁离,仿佛他的痛苦是一件令它心情预约的事。
依旧是那道不男不女的声音,魇魔循循善诱道:“你是魔,你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他分出一只触手,伸到了郁离眼前:“跟我走吧。”
郁离双目猩红,像只困兽般痛苦喝道:“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郁离痛苦地抱住脑袋,心里压不住的狠戾让他想不顾一切地摧毁周遭的所有事物。
魇魔的声音无处不在,不停重复着让他深感不安的话语。
“不要看。”
一道熟悉的声音像是把利剑般,刺开了层层包围着他的恶意。有双温暖的手抚上他的双眼,一种仿佛离他很远又很近的感觉席卷而来。
冰凉,又带着丝自心底油然而生的颤栗。
郁离渐渐冷静下来。
临门一脚被莫名打断,魇魔高声尖叫一声打断了这场英雄救美的大戏:“又是你!”
谢遥生将依旧怔愣着的郁离护在身后:“这次不会再让你侥幸逃掉了。”
魇魔听罢,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它看着谢遥生,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就凭你?实力已经倒退至金丹境的遥生仙君?”
谢遥生抿着唇,神色波澜不惊,可握着剑的手却微微发白。
它既然能看出他此时处于何种境界,那便只有一种可能——魇魔的实力远在金丹之上。
此时求援早已经来不及,他们此时深陷魇魔的小空间之中,出不去进不来,唯有一条路能行得通,那就是硬着头皮上了。
谢遥生冷喝一声,拔剑飞身而起:“少废话!”
这一剑堪称气势如虹,一往无前的阵仗将魇魔吓了一跳。
它朝一旁躲去,边躲还边挑衅道:“就这点实力吗?对上我可不太够看啊。”
谢遥生虽说是中了毒,修为倒退地有些厉害。可他毕竟有着曾经的底子在,十成功力的剑招也能被他使出二十成的威力来。
让尘在空中挽出一道道剑花,白衣仙君与剑交相变换,随动作绽开的衣袍开出花一般的弧度。
郁离抬头看着。
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切,他躁动的内心渐渐平息下来,仿佛先前的苦痛都离他而去般。
正当他恍神间,空中的谢遥生便像断了翼的飞鸟般坠落下来。
魇魔那令人憎恶的声音又响彻在这方天地:
“如今的你,根本无法战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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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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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