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广播中校领导刚致完辞,因罗星文不在,提前打印好的成绩单及其他材料,正由别的老师在挨个往下发。
成虞从班级窗口掠过,下意识瞥了眼。
正发到他那——薄薄几页纸平铺在桌面上。
别的地方,家长正看着手中纸页。
有认识的,相互交头接耳在聊着什么。
低低的交谈声在班内响得此起彼伏。
放眼望去,这份热闹中,唯独只有他坐的那处,好似跟这吵闹的世界一分为二。
薄薄几页纸此刻正静静平铺在他的课桌上。
微风起——
掀起一角,纸页薄滑,挨着课桌边轻轻一擦,飘落在地。
少年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收回目光,转身朝楼梯走去。
严紊周跟得不算太紧,他看到少年朝学校操场那边走去。
放眼望去,目光尽头竖了几个单双杆,旁侧是器械室。
手机震了下。
严紊周拿出一看,是唐知年来电,但只是闪了一下。
点开微信,果然小姑娘给他微信上已经发了好些消息。
剥离掉自责,担心等,严紊周回她:[来操场。]
双杠边,少年抵着一侧,背对着教学楼,从兜里摸出根烟,徐徐地抽。
其实成虞已经在有意识戒烟了,因他见那人好像不怎么抽烟。
上回跟彭泽出去玩保龄球那会,彭泽在他跟前抽烟,给他让时那人没接,闻到烟味好像还咳嗽了几声。
成虞那时就在心底暗暗发誓,以后能不抽就不抽了。
原来誓言是这么轻易就能被打破的,烟燃一半,少年想到这,兀地笑了下。
那笑容很苦,约莫比抽进肺腑的烟油更加苦涩。
要说有多难过吗?
好像也没有。
世人难过大抵是因为事与愿违吧,可这事放在他这,不过是揭开了既定事实上虚笼的那层华丽外衣而已。
其实内里早就腐烂不堪。
“成虞!”
突兀地一声唤回少年思绪。
成虞抬眸望去——
不远处唐知年见他看来,停了奔跑动作,喘着粗气,徐徐走来。
成虞摁灭烟,丢进垃圾桶中。
“你怎么来了?”
唐知年近前,一捂鼻,紧着以手作扇,用力挥了挥,“什么味,”很嫌弃道:“你又抽烟了?”
成虞看她一眼,抬脚预走。
“成虞!”唐知年急得又喊了一声。
听出了这声称呼中的严肃,成虞身形微顿,毕竟按以往,这人没怎么叫过他的名字。
成虞转身,递了个眼神给她。
意思是,什么事?
“我跟你承认件事。”
成虞以为她要说的是严紊周的事。
其实那晚,她来找严紊周,成虞去厨房接水时正好看到了,再一联想之前三人在奶茶店她跟李北遥一唱一和的内容。
动机为何,其实不难猜。
成虞之所以不说破,只是不想好意被辜负,尽管其实这份好意,并非他所需。
唐知年表情有些认真,成虞应她,“好,你说。”
面前人缓了缓。
“其实,那根棒棒糖是我故意弄坏的。”
成虞:“?”
什么……棒棒糖?
成虞7岁那年接到严家,在严家一待就是3年。
虽然换了家庭,但大院环境没换,相当于,他还是在家属大院中无忧生活,所以这事,从根本上似乎对他影响不大。
如果没有大院里其他小朋友七嘴八舌的话。
小孩子口无遮拦,多半也是从父母那听来的。
只说成虞是个野孩子,父母走了,都不要他了。
严紊周那会上高中,原是不知道这些的,后来有天见小男孩脏兮兮地躲在楼前小花坛边抹眼泪。
他问情况,成虞这才弱弱地问他——
“我父母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为什么他们走得时候不带上我?”
“他们都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严紊周帮小男孩抹干眼泪,从地上捞起,抱回了家,他在思考,这事应该怎么处理?
后面几天,严紊周想了个怀柔的招。
他去市场上称了几斤糖果,把院里孩子都召集起来,给大家“开了个会”。
会议效果不错,揣着满怀糖果笑着离场的孩子们确认了一件事。
那个叫成虞的瘦弱小男孩不是野孩子,给他们糖果的大哥哥和大哥哥的家人们都很喜欢他。
这事获益人中,只有个小妮子很不高兴。
唐知年。
那会7岁的唐知年在大院中堪称一霸,走哪都吆五喝六地带着几个“小弟”。
见自己小弟被招安,帮他的人竟然还是自己视为最亲爱的大哥哥。
唐知年也想了个招。
成虞见少女难得面上一红,
“所以,我就把我爸给我买的那个会转的棒棒糖故意先弄坏,再拿去给你,让你帮我拿着。”
某天下午,几人间在楼前小花坛捉迷藏,小男孩拿着女孩塞给他的东西,警告他不准偷吃,然后跑远了。
等她再回来取,那东西轻轻一旋就裂开了,她身后几个小伙伴见状都说是成虞趁他们藏起来不注意时弄坏的。
面对几人指责,成虞百口莫辩。
小小的孩童,看着面前快戳到自己面门的数根手指,吓得连连后退。
脚底一绊,险些栽倒。
单车少年从小区门口擦着地旋进。
少年长手长脚,拦腰轻轻一捞,毫不费力地把堪堪栽倒的小男孩提到车前单杠上坐稳了。
后来严紊周重新给唐知年买了个更大转起来更漂亮的棒棒糖,作为赔礼。
“我只是,”唐知年望定面前少年,“只是当时很嫉妒紊周哥为什么老是护着你。”
说罢,唐知年忽地一笑,语气一下轻松不少,“行了,这事搁我心中很多年,妈的,我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唐知年朝他侧侧身,“要打要骂的,你随意,我但凡吭一声,老娘就跟你姓。”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算当时觉得委屈,那种感觉也早都模糊了。
成虞当然没想着要打要骂,他只是突然……很奇怪。
奇怪为什么唐知年会告诉他这些,奇怪为什么会选择现在告诉他?
“既然在心里藏了那么久,为什么又要说出来?”成虞问她。
唐知年想了想,
“因为吧……”她看向他,很认真地注视,“这些年相处下来,我发觉你这小子还不赖。”
虽然凶巴巴的,看着不像个好人,可内里……是个挺善良的人。
唐知年:“我只是觉得,如果世界对立,非要选一边的话,我会站在你这边。”
唐·中二少年漫骨灰迷·知年,说完这句,偷偷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耶。
成虞莫名看向她。
少女笑了下。
可惜此刻夕阳正盛,逆光中,面前人表情看不真切。
即使不真切,成虞也明白。
那个笑容中,明晃晃写着——
有人伤害他,就会有人愿意站他这边,告诉他,别怕,也别难过,你还有我们。
但……
“唐知年,不用道歉,因为不必。”成虞开口,语气很淡。
“当年那件事,我也并非无辜。”
刚当完“圣母”的某人,有些怔愣。
“你的那根棒棒糖,我其实偷偷摔过,只是当时没有摔坏。”
“所以,”成虞给了结论,“我并不是你口中还不赖的那种人。”
大院中,友亲睦邻,因为住得近,又是同个厂区,大家平时有个大事小情,都能相互照应上。
小时候的唐知年那么跋扈却没几家大人告状,实在是因为她有对好父母。
唐家父母在大院内是出了名的恩爱。
她家就住隔壁栋二楼。
成虞每每放学路过,只稍抬头,就能在厨房窗口看到俩人挨在一起的身影。
要么是一个洗菜,一个切菜。
要么是一个依在冰箱旁,看另个手下不停,两人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徐徐说着话。
两个大人间会有那么多话可以聊吗?
小小的孩童十分诧异。
他没怎么见过他父母挨在一起聊天。
至多逢年过节时,大家拥坐在一张桌上边吃边聊。
但那种情况……小男孩抬眼,见对面窗口中男人忽地抬手,帮女人把掉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轻轻绕到耳后。
好像又跟眼前这种情况不同。
后来,少年在新年祝福中学到个新词——和和美美。
“和和美美,”成虞少见地感慨出声,“你知道我当时看到这个词,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是我8岁那年,在你家厨房窗口看到的情景。”
“为什么你的父母可以如此,我的就不行?”
成虞很轻地笑了下。
“你说你嫉妒我,其实是我更嫉妒你。”
“唐叔难得出次差,回来给你带了好些东西,你拿出来在我们面前挨个炫耀,”成虞瞥向她,“那会你太开心了,应该没有留意到,有个玩偶掉在我脚边,我蹭着那只玩偶的爪子,狠狠地踩了一脚。”
“后来,你故意把那根棒棒糖塞我手里,你们走后,我一下就把它摔到草丛中。”
唐知年讶然,表情是少见的不可思议和踌躇无措。
“所以你不需要向我道歉,也不需要站在我这边。因为……”
因为后面的话,少年顿了很久。
最终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因为我不值得。”
“唐知年,不管是你还是李北遥,以后都别试图对我好了,我并不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从小不是,现在长大了,就更不会是了。”
“我们几个一块玩,只是因为性格相似,跟别人玩不到一块去,但本质上没有那么深的羁绊,还上升不到什么革命友谊,当然也就不存在需要为朋友做些什么。”
“我知道,你今天说那些事,是因为亲眼见到我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成虞顿了顿,忽地朝她一笑。
像清风徐过,只是言语掺冰。
“我想我应该还没活到需要别人可怜的地步。”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成虞走后,唐知年哭了很久。
“妈的,成虞个大,大傻逼,老娘以后要是再,再多跟他说,说一句话,我,我……”女生抽噎得太厉害,哭嗝一个接一个。
唐知年骂了会,狠话已经连不成线。
只有豆大的泪滴,跟断线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下坠个不停。
一旁李北遥急得像个热锅蚂蚁,紧着递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捡哪句说合适。
泪眼朦胧中,唐知年对上面前男神的眼,抽噎动作一顿,
“他是不是故意对我说那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