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孝贤这几天跟踩了狗屎一样倒霉。先是他妈不知道犯什么轴非逼着他去相亲,去之前他随口问了句叫什么名字?才知道相亲对象居然是他初中的同班同学——幸好问了一句,不然他真准备认认真真相亲去了。
袁冰心初中的时候讨人厌到什么程度呢?初一的时候有好事的同学私下组织了一次票选“班级里最讨厌的人是谁”的投票,袁冰心独占鳌头、高居榜首。她的丰功伟绩包括但不仅限于:看见朋友默写的时候作弊,转头就向老师举报;把同学瞒着老师闯的祸写在语文老师布置的日记作业里,导致那个同学被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日常表情忧郁,装腔作势,跟人人欠她百八十块钱一样,写的作文都是伤春悲秋、无病呻吟,偏偏还被语文老师表扬文采好,拿来当范文,孔孝贤一听那些矫揉造作的语句就想吐;假清高,自命不凡,好像所有人都是俗人,只有她最清新脱俗、鹤立鸡群。
其实孔孝贤和袁冰心没什么接触,他们一个坐第一排一个坐最后一排,一个数学稀巴烂一个语文稀巴烂,就是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挨骂都凑不到一块,整个初中说过的话顶天了一双手的数。
孔孝贤就记得初中上体育课的时候去操场踢球,那时候哪有现在学校新翻修的漂亮塑胶跑道,水泥地都没有,教学楼就是两层小平房,前面空着的一大块泥地就当操场了。他踢球的时候经常看见袁冰心孤零零一个人坐在蓝油漆都快掉干净的双杠上,手掌心撑在杠子上晃荡着腿望着操场发呆,或者拿个什么本子趴在教学楼前面的石阶上写写画画。
“哦——这种文艺女青年我见多了!这种人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睛里就看不见别人,脑袋里一天到晚都是天马行空的幻想,真的能做成的正经事没几件。古人有句话说得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我要是你,千万离这种人远点,更别说要一起过日子了。”孔孝贤的同事兼警校同学李松涛一听他的苦恼,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又是引经据典又是以己度人,唾沫星子横飞,“小孔啊,听哥们一句,你可千万不能和这种女的谈朋友,否则后面有的好你吃苦头的。”
前一天李松涛还和在警察学院读书的时候一样喊他“孝贤”,今天称呼就变成了“小孔”,原因很简单,因为李松涛升职成了孔孝贤的上司,羊城公安局刑侦一队第二小组组长。
他们两个同一年从警校毕业进入单位工作,在原本的组长调任别处后,在同样符合升职条件的情况下同台竞争这个职位——孔孝贤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比对方优秀多少,但是论工作以来的办案数量、破案成功率、两个人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效率,他自认为都比李松涛强。没想到居然干脆利落地落败了,这是他最近的第二件倒霉事。
第三件事情算不上倒霉,纯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人生的第一场相亲果然不欢而散,就是没想到最后在相亲这顿饭上花了超过预计三倍的钱。小半个月工资白白花出去,孔孝贤那个肉疼啊,只能安慰自己就当破财消灾,挡挡霉运。
袁冰心和初中的时候变化不大,还跟学生时代一样穿着宽松的棉服和毛裤,后脑勺扎着马尾辫。不像孔孝贤在同学聚会上见到的那些女同学个个都烫着波浪头、卷刘海儿,穿着紧身长衣、短外套、铅笔裤、长筒靴,跟批量生产出来的一样。
袁冰心说话的腔调和以前稍微变了点,以前一张口能呛死人,直冲冲,一点情面都不给人留,这次孔孝贤故意迟到又找借口糊弄,他已经做好了挨骂甚至发生肢体冲突的准备,没想到最后只是钱包出了点血。其它地方没怎么变,进餐馆前孔孝贤透过玻璃窗看见袁冰心还和初中的时候一样,手里捧着个软抄本不知道在写点什么,说话是没以前那么冲了,但眼睛里对他的鄙夷就差夺眶而出了。
他们小组调走的老组长是孔孝贤刚进警局的时候带他的师父,爱观察不同性格的人。有次办案遇到的当事人就是袁冰心这种性格,做完笔录跟孔孝贤分析:“别看这种人总是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游离于现实生活之外,但要是把人惹毛了,跟弹簧一样物极必反,这种人的反抗是非常激烈,非常可怕的。”
李松涛这人屁话连篇,不过有句话说的没错,对袁冰心这种人最好的选择就是敬而远之。孔孝贤掂量了下得失,觉得这次失败的相亲总体还是利大于弊的。
——没想到破了财还没消灾,霉运连连,倒霉事儿一件接着一件来:除夕那天晚上出了个杀人案子,不知道谁把本地挺大一个毛巾厂的厂长捅刀子杀了,这个案子孔孝贤知道,春节值班和同事唠嗑的时候听一组的同事囫囵说了个大概,当时他还跟着人家一起抱怨:“这帮犯罪分子就不能挑个好时候犯案,好歹让警察叔叔安安心心过个年!”因为是一组的案子,也没听太仔细。
谁知道过完年一组负责这个案子的同事“下海”辞职了,领导一合计,整个刑侦一大队只有二组刚升职的小组长李松涛和孔孝贤手头没案子,案子不交给他们给谁?问题是李松涛确实闲了有小半个月了,可孔孝贤上一个案子年初四才刚结案,大年夜晚上他还在单位通宵加班,连个团圆饭都没功夫回家吃。这才休息几天,案子又来了,还是给人擦屁股的活儿!
一组辞职的那个同事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刑警,知道对不起孔孝贤,请吃散伙饭的时候特意拉他过去大吐苦水:“过年回去的时候我媳妇问我要钱,说娃娃喜欢画画想去美术学校学。我一算,年前房东刚要了三个月的房租,你知道我爸有肺癌,前两个月去医院复查癌细胞转移到淋巴了,要住院动手术,这住一天院就是一天的钱。咱们当警察的就这点死工资,我现在手里除了点吃饭钱,连给娃娃学个兴趣爱好的钱都掏不出来!我当年也是和你一样喜欢干刑侦才来做这一行的,伸张正义,惩恶扬善……谁当初不是想着这些读警校的?我也想干下去,可是现实不允许啊!”
“下海”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有的,时代的飓风说吹就吹起来了,孔孝贤读警校的时候就听说有很多警察辞职下海做生意,自己开公司创业,赚得不知道比当警察翻多少倍,来钱又快又容易。等他毕业进警局的时候已经过了公职人员辞职下海的高峰期,但还是隔一阵子就听说又有人下海了,连他妈有次都试探着问他要不要试试看去做点小生意。
看着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老前辈沧桑疲惫的脸孔,孔孝贤心情复杂,一连几天倒霉透顶让他的心情也糟糕透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借着酒劲冲对方比了个中指:“孬种!”
等第二天酒醒过来,脑袋清醒的一瞬间孔孝贤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酒精害人,他居然也当了一次愤青。羞愧得脸通通红,赶紧连滚带爬起来趁人还没走去道歉。还好老刑警没在意,和他交接了毛巾厂厂长那个案子就急匆匆拎着行李赶火车去了,听说是在北京已经盘好了一个铺子,就等着开张了。
送完人他杵在警局门口发呆,李松涛来上班路过,毫不客气地嘲笑:“小孔啊,真没想到原来你也有这么热血的一面,你不知道当时你竖中指骂老宋的时候,旁边几个领导都看傻了!”
孔孝贤宿醉的头疼痛欲裂,实在没心情跟他吵架,抹了把脸进警局:“办案子吧。”
比中途接手案子帮人擦屁股更痛苦的事情,莫过于跟刚刚升职、能力还不怎么样的同龄人上司一起办案。孔孝贤把台子拍得“砰砰”响就差掀桌子了,桌上铺满的纸质材料都被他拍飞起来:“老宋查得很清楚了,最有嫌疑的就是这个光明会所的员工孙依萍,她已经失踪十二天了,老宋已经把搜查证都申请下来,就差去孙依萍家里查证据了,我们接着老宋的路子继续查下去不就好了!”
老宋就是辞职的那个老刑警,办案能力不算出众,干了二十多年刑警也就一杠一颗星,晋升无望也是他下海的原因之一。不过虽然破案率不高,老宋办案子一向很稳妥,经手的案子没出过什么太大差错。早上孔孝贤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老宋把案子的情况跟他讲了个大概:
2月4日除夕当晚,好未来毛巾厂厂长蒋振东在家中被人捅了八刀,当场死亡,第二天儿子儿媳上门拜年时发现尸体后报警。老宋在调查过程中发现毛巾厂工人何春华的同居女友孙依萍嫌疑最大。1月29日,何春华在毛巾厂上工时发生意外,右手被卷进剪绒机,工厂送医送得晚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只能截肢,失去劳动能力。何春华的女友孙依萍是光明会所的员工,出事后她向会所请了三天假照顾何春华,2月2日本该是她返工的日期,孙依萍却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去医院,再没有人见到过她。
孔孝贤翻了老宋交接给他们的被害人家属和毛巾厂员工的笔录,觉得顺着孙依萍这条线索继续查下去最稳妥,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李松涛显然不肯走前辈的老路,他有自己的想法。
“说好听点叫会所员工,说得难听点不就是坐台小姐?这个光明会所我知道,就是给有钱人去享受的,这个孙依萍说不定是看男友出事,傍上大款远走高飞了。你看她照片上这么瘦,哪来的力气杀人,再说**的不就是为了钱,怎么可能为了没钱又残疾的男友去杀人?”孔孝贤一拍台子,李松涛也跟着拍台子,“你看看毛巾厂员工的笔录,他们厂效益不好,三月份准备下岗一批工人,这些员工肯定怀恨在心。被害人儿子的笔录里也提到年前他父亲宣布要下岗工人后,家里不知道被谁砸了窗户,外面墙上还被红油漆刷上‘黑心资本家,还我工作’几个字,家里还进过小偷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
“哼,这帮工人怎么不想想,当初是谁给了他们工作,让他们过了几十年稳定富足的生活?再说工人下岗的多了,自己不早做打算怪得了谁?现在工厂有困难,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还杀人放火,一个个良心被狗吃了!”李松涛看起来很是为受害人愤愤不平,孔孝贤想起来他家里好像也是开厂子的。
毛巾厂现在暂时由受害人儿子蒋峰代理,李松涛给对方打了个电话,准备去厂里再给工人做一次有针对性的笔录。通了电话才知道因为蒋峰自己常年在北京做服装生意,办完父亲的丧事就急着回北京去了,顾不上羊城这边,所以准备提前把毛巾厂关了。他派了人正在和工人、协保中心三方协商工人们是要买断工龄还是签协保协议,本来工人还因为要下岗闹事,厂长蒋振东被害身亡的事情一出,这下厂里人心惶惶的,工人也没心思折腾了。这几天毛巾厂一直空关着,这会儿李松涛就是去了也找不到人,只能等明天了。
“李警官,我爸都没了十天了,害死我爸的人找着了没有啊?”蒋峰还是很关心父亲惨死的真相的,对羊城公安局的办案效率低下早就有意见了,要不是他北京的生意实在脱不开身,早跑来公安局门口闹了,“之前不是一位宋警官负责我爸的案子,怎么现在又换人了?”
这话李松涛没法答,只能避重就轻地回复:“宋警官家里有事,现在由我和另一位孔警官负责这个案子。”
“哦……”大概老宋之前和家属联络不少,蒋峰知道案件的进展,又问,“之前宋警官不是说已经查到了犯罪嫌疑人,我听新闻里都播了,是个姓孙的女的,你们找到她了没有?”
李松涛支吾了下:“您放心,已经有线索了。”
“我告诉你们,你们局孙局长我认识,要是你们办不好案子,我找你们局长再换人来查!”蒋峰做生意的人精,哪里听不出来李松涛的敷衍,撂下威胁的话“啪嗒”把电话挂了。
李松涛拎着只剩忙音的听筒咒骂了两句,坐下来冷静下来,想想反正现在也找不到工人做笔录,总得给被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只好老老实实先领着孔孝贤去孙依萍家里搜查证据。
何春华、孙依萍这对小情侣租住的房子在桃源路680弄33号,李松涛和孔孝贤都是羊城本地人,之前压根就没听说过羊城还有这条路。楼房外墙都是裸露的砖块,油漆都没上一个,路窄得只能走两三个成年人,地上污水、狗屎、垃圾跟地雷一样,孔孝贤在网吧玩扫雷都没这么心惊胆战。巷子里的小路七拐八拐的跟走迷宫似的,他们问了好几次路才终于找对地方。
房子很小才十几平,和外面的脏乱差不同,这间小屋子被布置得很温馨,虽然男女主人离家多天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还是看得出来家里的摆设都是主人精心挑选回来的。甚至他们开门进来的时候桌子上的唱片机里居然还在放音乐,轻缓古怪的摇滚曲调,一个有点沙哑、轻飘飘的女人的声音在哼唱:“……在无休止的凝望中眼泪就会流出来,虽然多少次被时间抛在站台,车轮转动又是梦幻浮现脑海,期待着故事里面那一辆**号街车从雪中驶来……”
“姜昕的《**号街车》。”李松涛脱口而出。
看到孔孝贤转头看他,他尴尬一笑:“我妈特别喜欢姜昕,她只出了一张唱片,里面的歌我听得都能背出来了。”
“这是摇滚?”孔孝贤只知道崔健窦唯那种摇滚。
“对。”李松涛说,“我妈说这个叫什么,另类摇滚,搞不懂,她们女的喜欢的东西。”
两三平米的阳台上养着一盆仙人掌,桃源路的楼房之间都靠得特别紧,孔孝贤目测这房子一天能有一两个小时晒得到阳光就不错了,现在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多,仙人掌在那扇小小的窗户前沐浴着阳光,长得欣欣向荣。他还在唱片机旁边找到了一张光盘和一本翻卷边了的书,被很珍惜地整齐放在那里,孔孝贤戴上手套拿起来,是一部叫《星际牛仔》的动漫和西蒙·波伏娃的成名作《第二性》。
“欸,孝贤,你来看。”李松涛沉浸在查证中,称呼都忘了改了,招呼孔孝贤来看床头柜上一个铁盒子里收着的厚厚一沓信。
孔孝贤一摸,得有二三十封信了,本来以为是情侣之间写的情书,没想到打开来开头的称呼都是“秋实:展信佳……”,落款都是一个叫“真真”的人。信是按照时间顺序摆放的,从97年初到今年不断,每隔一两个月就有一封,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去年的12月27日。
“这算是什么,”两个人面面相觑,“……笔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