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半晌后,冬青借着机器人开口道:“请先生进来一叙。”
话音落下,人群中顿时一阵低低的骚动。跪着的中年文士抬起头来,一脸震惊,连忙再次躬身一拜,紧接着在机器人机乙的引导下缓缓站起,踉跄着朝机场大门走来。
与此同时,冬青的手指飞快地在操作台上滑动,调出了整个机场的三维平面图。
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是塔台主控中枢,是整个机场的心脏:能源、广播、监控、空管、消防联动……全都集中在这个区域。这里确实不适合接见一个来自陌生朝代的官员。
但他终究是这个世界的人,而她不是。
冬青原本是不打算让这群人进来的。她甚至连接触都不想接触。
在她看来,他们就是一群古代的 NPC,逻辑、语言、卫生观念、行为模式全都不在她可控范围内。她只想把他们挡在机场之外的广场上,定时从门缝里扔点吃的、喝的、穿的,不至于饿死冻死就行。
最好,再想个办法,让他们离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毕竟——机场虽大,这里的常规储备食物也就维持个五百人吃上几个月而已。
而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配合食物储备、机器人、循环空气与内部水源,她完全可以在这里活上几十年、甚至安稳终老。
她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现在,北方有一头豺狼蠢蠢欲动。
张纯,一个她本来都没听说过的名字,一个从古书脚注里爬出来的造反者,居然已经扫荡渔阳、烧城毁郡,带着大量兵马即将挥师南下。
她不能指望机场的玻璃门就能挡住这农业帝国数以万计的正规军。
她不再有选择,既然如此,对待这些流民,也该采取其他策略了。
既然自己无法独自应对真正的乱世,那就必须借力。借这些流民的手,建制度,立秩序,撑起城防。
她一边思考,一边将地图上的“贵宾候机厅”、“小型酒店区”、“中转休息舱”和“货运维护区”做了几套临时封闭命令,用机场自带的十厘米厚的金属防火墙,将几个区域隔离开,只留下一条可以被机器人层层守卫的狭窄通道。
冬青让武力值稍弱的机乙领着中年文士到机场里面来找她,由于她暂时没有想好去哪里见这个文士,这时候他们正在机场内部兜圈子。
与此同时,她又让武力值更强的机甲留在原地,对一地数百流民道:“我主愿招募书记,世仆和兵丁,每日包吃喝三顿,给钱三块,并包住宿,有愿意的现在和我进去,我给你们安排住宿,有不愿意的现在马上离开。”
这番话一出,流民一阵窃窃私语。但也只是窃窃私语。
现在是亥时,天黑如墨。寒风从空地里穿透稻草衣裳,吹得骨头缝都疼。再往外,是夜色,是狼,是饥饿,是死。
眼前却是灯光通明的仙宫大门,是发出热气与香味的泡面,是力能断石的神将。
谁还会离开?
于是,跪着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低头行礼——
“愿为神主效犬马之劳。”
“为仙人搬石扛粮,死亦无怨。”
冬青坐在塔台上,看着下方数百人安静排列着被机甲引导进入机场通道的画面,觉得自己像是在玩一场极其复杂的城市模拟建设游戏。只是——
她没得存档,也没有撤销键。
她下令,让机甲将这五百余人先行安排入住机场西侧国际中转区的酒店。
那里本为中转滞留乘客设置,有十几间标准间与近百个胶囊休眠舱,虽称不上舒适,但足够干净、有水、有空调。
她立下规矩:
带孩子的父母,允许两大一小共住一个标准间;
能读书写字者、懂礼知法者——优先住胶囊房,未来作为“书记”培养;
其他青壮男丁,集中安置在休息厅铺床打地铺;
每日巡视、记录登记,配以机器人看守。
机器人执行得很快,快得像是根本不需要思考。
几台配备了导航投影与扩音装置的服务机器人并排列队,语音统一播报:“请按顺序排队进入住宿区,不得拥挤,右侧蓝光地标为家庭通道,左侧绿光为单人通道。”
地上自动亮起一道道蓝光与绿光分道而行,如同天路。
流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一开始还有人不敢踩上光道,直到狗蛋的爹低头抱着二丫一步跨了上去,灯光居然自动识别他抱着孩子,将地标调整为蓝光,配合语音响起:“您已进入家庭通道。”
人群惊呼,“神仙!”
“这是天路吗?怎么脚下一亮?”
冬青在中控室里一边规划着和贾入之见面的位置,一边看着这群第一次接触现代这回的NPC,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房间分配也早已处理妥当——系统自动根据人数、体型、关系和识字登记,将他们划入胶囊舱、标准间与集体休息区。
二丫、狗蛋和他们的爹被安排在一间三人标准间中。打开门那一刻,他们全都愣住了。
屋子不大,但有独立洗手间,有一张床边桌、一张大床、窗帘是灰蓝色的,墙上甚至还有一张挂画,是一座高山湖泊。灯光从天花板投下来,不是油灯,不是火烛,而是一种暖白色,明亮却不刺眼。
狗蛋指着墙角自动亮起的小夜灯:“爹,这是不是……神仙的法术吗?”
狗蛋爹没说话,只是重重跪下,抬头看着屋顶,喃喃道:
“神仙啊,救苦救难的神仙啊,谢谢你保佑了我家!”
另一边,一个小孩看到自动打开的标准间房门时,吓得哇地哭出声,连滚带爬地躲到他娘背后。
“神仙在开门,我怕啊娘,神仙不会打我吧!”
母亲一巴掌拍他脑袋:“还想神仙能在房间里等着你,还指望神仙给你开门,做梦吧你。”
但她眼角也带着怯意,不敢第一个钻进去。直到灯光忽亮,又自动飘出一阵淡淡的清香,那股香味干净清冽,像下雪前的风。
老人们更是不敢进门。走廊边上,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穿着补了七道的破褐色短袄,没有裤子,拄着一根削得粗糙,摸到发亮的木棍,死死跪在门前,一动不动。
“这等宝地,我们怎敢污染……”
“我是下田的手,砍柴的腿,这种地方,是仙人自住的宫。”
“我若踏进去,怕是要折寿的。”
后面的人看着,也都低头不敢喧哗。
直到一台机器人行礼后,用缓慢而温和的语音说出:
“这里是为您准备的房间。您今天赶了很远的路,早点休息吧。”
老人这才颤巍巍地起身,走了进去,双脚踏过门槛时,他低头咕哝了一句:
“老头子命不久矣,能在这儿睡一宿,也值了……”
而站在塔台监控室里的冬青,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被安排进空调走廊,看着摄像头画面里,他们脱鞋时的虔诚,手指颤抖地摸着床沿时的恍惚。
有个中年人钻进睡眠舱后,坐了半天没敢躺下,最后小心地鞠了一躬,才缓缓侧身躺进去,像是躺入什么庙里赐下的福位。
还有孩子翻了个身,盖住毛毯时喃喃念了一句: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是不是就是天上?”
冬青看着屏幕,呼出一口长气。
也罢。
希望大家都能活下去吧。
冬青选在这个酒店的一个小型会议室会见这位中年文士。她并不打算把自己暴露得太多,会议室光线调到昏暗,门外还安置了两台武装机器人把守。
木质长桌、玻璃墙壁、密闭空调,这些现代文明的痕迹,在贾入之眼中,却更像是神仙坐镇的道场。
他刚一踏进门,便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地板。
“贾入之,拜见神主。”
冬青抿了抿唇,没立刻作声。她看着他,眼前这个人衣衫褴褛、发髻凌乱,但背脊挺直,声音也不卑不亢。
她原本不愿装神弄鬼,可她很清楚,在这个时代,女子的身份一文不值,既然如此,便让他们把自己当成神仙也行。
“你说你从渔阳逃来。”冬青轻声开口,坐在会议桌对面,“那你来说说,张纯是怎么起事的?他有多少人?如何攻下渔阳?”
贾入之咬紧牙关,语气中满是愤恨:
“张贼趁夜起事,纠集乌合之众十万,夜袭郡守府。郡守不察,被他一击即中。”
冬青微皱眉头:
“就靠他,能集结十万大军?这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贾入之接口,苦笑一声,“仙主有所不知,其人久任中山国相,与其旧部勾结,而幽州又是他的大本营,自然……”
她皱眉,想了想,又问道:“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打到这里?”
贾入之拧眉思索片刻,沉声道:
“张贼虽为叛乱之徒,却极懂筹谋。他必先安抚渔阳、收编旧部,再疏通粮道,伪造官符。若要腾出手来向南清扫各地势力,最少一月,最多两月,便至此地。”
冬青轻轻点头,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会议桌。看着实木的花纹,状似不经意问道:
“你觉得我和他可有一战之力?”
贾入之沉默。
空气像是凝结了一瞬。
然后他躬身,再次道:
“仙人自是无人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