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被困在一座坚不可摧的楼中,里面浓雾如盖找不到出路,每一层皆有刀山箭阵,每一处尽是机关陷阱,大似车斗的石锤轰然坠落,细如牛毛的毒针紧随其后,长枪短刃间不容发,铁刺铜网铺天盖地,他苦苦支撑,终至于遍体鳞伤,无处可逃。
可每每被逼入绝境,总有一双手替他挡住巨石格开刀箭,浓雾中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见那双手染上越来越多的鲜血,划开越来越密的伤口。
展昭想要开口阻止,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尖锐的痛楚在胸腔中来回撕扯,巨阙掉落在脚边,他连剑都握不住了,便只能这般眼睁睁地看着,看那双手被一刀一刀凌迟着血肉,直至渐露出白森森的骨骼。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脚下的楼板骤然裂开,展昭来不及反应,却在掉落之前被那双手牢牢托住,毫不犹豫地向上抛去,自己却急坠而下,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这机关重重的楼似是暂时餍足,所有躁动都平息下来,独留展昭蜷缩在冰冷刺骨的地上。他手指极缓极慢地收紧,终于拢住手心那块薄薄的衣料。
是一片白色的衣角。
玉堂。
白玉堂。
展昭眨一眨眼,将模糊了视线的鲜血和着别的什么一起抹掉,一颗心咚咚咚地在胸口撞着,每一下都撞在密密麻麻的箭簇刀尖之上,血色交织,连绵不尽。他痛得连呼吸都断断续续,却发了狠咬着牙站起身来,一步一挪地往前走去。
眼前是回环往复、永无止境的楼梯,身后是斑斑点点、一路蜿蜒的血迹,明暗交错时空颠倒,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耳边仍有熟悉的声音在低唤,来处却空空如也,漆黑一片。
他便在这绝对的死寂与孤独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尽心竭力地走着。无人可挡地走着。
白玉堂,你不守约,偏要独自去到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么,便换我来找你。
视野终于触碰到尽头那扇门,有微光自缝隙间透出,刺痛了在昏暗中沉沦太久的双眼。展昭低低喘息着,用最后一丝气力推开了门。
“玉堂。”
唐予柏难得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病床上的人陷在梦里喃喃自语,英挺好看的眉头紧锁,额上冷汗涔涔滴落,扎着针管的手捏住被单,力气大得似连血管都要爆裂。
眼见针头已沁出血珠,他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地紧握住展昭苍白瘦削的手指,哑声回应:“我在,我在!”
听见这一句,展昭微微一颤,随即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睛,视野中却始终只能瞥到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焦急得几乎要落泪。
恍惚间,那人轻轻开口。
“猫儿…”
这两个字像某种奇妙的咒语,一瞬间安抚了床上人所有激烈的情绪。
真的是他。
展昭扬起唇角笑了,眼角蓄了许久的那滴泪无声滑落,终于放弃挣扎安心睡去。
唐予柏抬手拭去他面颊上那道柔软泪渍,心头一时愈发沉重。
骨子里的白五爷从心所欲敢爱敢恨,向来不畏任何规矩言语。可外在的唐予柏却不复少年心性,早历冷暖风霜的人深知世间事少有圆满,愈是珍贵的事物愈怕叫人看穿。
何况,不论前世今生,他千方百计一心一意,只想心上那人活得自在开怀而已。
展昭真正清醒过来时,已是又一天的黎明。他缓缓睁开眼睛,鼻端有似酒非酒、似雪非雪的气息冲入肺腑,混沌一片的脑海里倒还记得那声睽违已久的“猫儿”,下意识便要去寻心心念念的那张面容。
可入目皆是他不曾见过的事物景象。四四方方的屋子里是透明的窗素白的床,样式古怪的桌椅软榻,穿着奇特的青年男子,还有各式嗡嗡作响、闪着奇怪符号的硕大方盒。
处变不惊如南侠,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这里是何处?
“可算醒了!”白云飞从床边小沙发上蹦起来,伸手去按床头的呼叫铃,“予柏在外边开视频会议,大老板就是事多,我喊医生先来检查一下!”
展昭听不太懂这人言语,只当自己为他所救,忙勉力直起身子抱拳见礼,哑声道:“多谢兄台……”
话未说完便被白云飞一阵哀嚎打断:“啊啊啊,针头被你扯掉了啦!”
白少伸手待去归置收拾,还未碰到他衣衫,另一双手抢先拦在眼前,带着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展昭重又按在床上。
“不急道谢,先躺好,别再乱动。”唐予柏淡淡开口,语气寻常得令白云飞怀疑前日夜里那心焦如焚的家伙是否为同一个人。
展昭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两位,视线下意识转向门口,却未得见想看到的那人,清透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黯然。
果然……又是幻觉么?
他微敛心神,换上往常般温和有礼的微笑,没有再起身,却坚持把话说完:“在下展昭,多谢二位兄台出手相救,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叫…唐予柏。”唐予柏清楚瞧见他眼中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习以为常的黯然,一时有些恍神,片刻后才涩然回道。
展昭颔首一笑:“唐兄。”
白云飞张大嘴巴,视线在他俩之间转了几个来回,震惊道:“什么情况?你俩头一次见么?”
展昭有些莫名地点点头,还未回话,好些医生护士已涌入房内,风风火火地开始各种检查测试。
展昭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有些无辜又有些无助地看向唐予柏,尤其当那个年纪轻轻的小护士伸手掀开被子要去解他衣扣时,南侠惊得说话都结巴起来:“姑…姑娘不可!”
小护士捂嘴偷笑,只觉这人好看又傻气:“放心吧,我们是专业医护人员,不会轻薄你的。”
那边主治医生瞧一眼唐总脸色,咳嗽一声道:“病人暂时不要开口,你肺部受伤,发声用力会很疼。”
展昭似懂非懂,倒也知道他们都是医者,只得僵硬了身体任人摆布。
唐予柏看着那人飞红的脸颊,脑子里便想到当年同这猫一起去青楼探案擒凶时的种种趣事,脸上故作严肃的神情不自觉柔软许多,上前解围道:“我来吧。”
他接过小护士手中的仪器,按着指示细心贴在展昭敞开的胸前,却被病号服下那层层缠裹的绷带刺痛了眼睛,忍不住便又沉了面色。
众人不知何事又惹到这喜怒无常的唐大老板,顶着寒气低压战战兢兢做完检查,医生常规性嘱咐几句,便忙不迭退去。倒是唐予柏犹不放心,亲自追到诊室一一确认清楚才罢。
这厢白云飞在病床前转来转去,不死心地继续旁敲侧击:“你真不认识唐予柏?”
展昭老实摇头:“展某与唐兄素未谋面。”
“不对啊,唐予柏也不像是能一见钟情的家伙,怎会为个陌生人劳心费力到这般地步!”白云飞碎碎念一阵子,抱头苦思无果,转而想起另一桩事,“不过你讲话语气好奇怪哦,像在念古装剧的台词,难不成你真是个演员?”
“演…员?”展昭暗自揣测大约与梨园戏子相类,摇一摇头道,“展某不会唱戏。”
白云飞莫名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转头瞥见唐予柏进来,忙不迭奔过去耳语:“唐予柏你从哪里捡回来的宝贝疙瘩?他好像听不懂人话耶!”
“是你听不懂人话,没听医生说他现在不能说话吗?”唐予柏狠狠白他一眼。
白云飞哑然片刻,回过头眯眼打量正好奇观察床头仪器的展昭,“但他真的蛮古怪……等、等下!他刚才好像说他叫展昭?什么展昭?哪个展昭?不会是那个展昭……”
“好了,他现在需要静养,你可以走了。”唐予柏不由分说赶人关门,全不理会白大少揉着被门板撞红的鼻子在走廊里如何气急败坏口不择言。
回头对上展昭有些疑惑的目光,他轻描淡写地摆摆手:“不必理会,这人脑子不大好使。”
展昭稍稍拧眉,终忍不住对眼下这难以理解的一切发问:“唐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唐予柏看他一眼,不答反问:“疼吗?”
展昭微怔,下意识摇头——刀山上滚过,火海里趟过,受伤于他从来是稀松常事。每每在阎王殿上闯一遭回来,包大人公孙先生总要为他的固执无奈叹息,却已经许久无人问他疼不疼。
……也无人于千钧一发时与他并肩,破敌阵、斩贼寇,出生入死力挽狂澜,又血染重重地扬刀一笑,说一句“此战痛快!”
似是看出他片刻的失神,唐予柏心头一顿,掩饰一般转身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又替他倒一杯水,方才低低开口:“这里是襄阳市立医院,我在城外山中发现你时,你已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便将你送到医院来了。”
“襄阳……”展昭有些艰涩地重复了这两个字,眼中一时风起云涌变幻不定。
唐予柏看他忽然苍白下去的面色,静默一时,试探问道:“你……怎会伤成这样?”
“展某奉命捉拿歹人,不慎误入圈套,说来实在惭愧。”展昭垂了眼帘一语带过,忽而又急急抬头:“唐兄,展某昏迷了多久?”
唐予柏看看窗外天光,“现下该是第三天了。”
“三天?!”展昭猛然坐起,掀了被子便要下床:“多谢唐兄仗义相救,他日必舍命以报,只是展某尚有要事在身……”
话未说完,他人已被打横抱起重又放回床上,唐予柏带了点怒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给我躺好!”
“展某……展某需赶回开封府,包大人还在等我复命……”展昭愣愣说完这一句,方才反应过来他适才的举动,颊上立时烫热起来,不禁微恼:“唐兄这是做什么?”
唐予柏凝眸看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眼里藏着展昭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什么开封府?什么包大人?好容易救回来一条命,还这般折腾没个安生,真把自己当成传奇故事里的南侠不成?”
“展某何须冒充自己?”展昭也有些动气,皱眉沉声又道,“唐兄不认展某,总该听说过开封府包大人罢?”
唐予柏嗤笑一声,面上不露声色,藏在袖中的手心里却暗捏了一把汗,就听他一字一句冷然道:“戏台上的包青天?史书里的包龙图?我当然知道,不过那都是宋朝的旧话,如今已过了一千年,你要到哪里去找包大人?”
这番话如动地之雷直轰而下,展昭瞪圆了一双猫儿眼,半晌没有言语。许久,他才干巴巴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一……一千年?”
唐予柏深吸一口气,索性起身将窗帘拉开:“你瞧清楚了。”
展昭茫茫然转脸看去,屋外朝阳白雪、薄雾散尽,又是一日晴光。
然而天地之间已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