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阴间的路上,江渚把他在治安部贪污的一张纸递给凌景途,并迫不及待地问:“好看吗?”
那张纸虽没有被江渚叠成豆腐块,但被他心虚地裹在了怀里,再拿出时已经是皱皱巴巴,确实不是值得欣赏的雅物。
然而唐唐鬼门关门主也不知道是隔世太久没见过世面,还是这张废纸上面当真有什么勾魂摄魄的尤物,凌景途仅扫顾一眼,竟被这一纸景物牵扯得眉眼唇角皆是满满的笑意,继而颇诚恳地应着:“好看。”
瞧凌景途对这幅画满意,江渚便慷慨地把这幅“大作”赠予了他。而画上对望的两张素笔勾勒的侧脸也在画外两人的你来我往间,好似添了一抹桃之夭夭的彩蕴。
“猪兄,你相信他说的?”凌景途将画收好后,转而问江渚,接着不顾周围过路鬼众投来的目光,牵起江渚的手塞在了自己外衣口袋里。
百年冷暖自知的江渚感受着从掌心到指尖传来的熨帖,想是早已习惯被凌景途暖在掌心里,又或是贪慕这种十指紧扣的暖意,他不会再像之前一样有所顾虑地推拒,反而不知羞赧地反握住凌景途的手,生怕他一不留神,某人便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我信他是个鬼呀,”江渚轻笑一声,故意放慢了步子,“听他的意思,他的魂魄如果想离开那幅鬼画就必须有另一个倒霉魂魄代替他留在画里,而那些被他看清面目并且在镜子里留下面容的人,便成了鬼画选中的替代者,可这样一来,替代者就是随机的,有可能是我,也有可能是你,但直到周霖入阴间,替代者中除了我,全是将要结婚的新娘,难不成只有我和这些新娘子喜欢往这幅画跟前凑热闹?而且就我们倒霉得赶上周霖被困在了画里?”
听完江渚这番半抱怨半推测的话,凌景途与他默契地对视一眼,便猜出他话里的意思:“除了猪兄,其他人是被周霖故意选中的。”
“没错,但是……或许我也是被选中的。”
外衣口袋掩盖下,江渚蛄蛹着手指,不老实地挠了挠凌景途的手心,等被凌景途再次扣住五指时,他才一本正经地推测说,“照相馆中装饰门面的那些照片很容易被顾客看到,就算看不到,八成也会有听从老板安排的员工将顾客故意带到照片前,并趁机宣传店里的优惠礼包一类的东西,这样一来,员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便能为周霖拖延时间,所以周霖想要选到适合的失魂者并不困难,况且那幅鬼画是他画的,以我被困在画里的经验来看,没个三头六臂根本醒不来,你还记不记得周义用笔洗作画的时候,那些纸片根本伤不到他,他甚至还能操控那些纸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周霖的魂魄应该能够自由进出照相馆的那幅鬼画,只是会折损魂气罢了。”
凌景途深以为然,但有疑虑:“他为什么要选那些新娘?”
“我也纳闷呢……”江渚愁懑地抬手点了点眉梢,“或许是因为新人拍照前需要提前预约,周霖便利用这点捷径,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找到了目标,又或是……我之前听曾泉说过一些鬼案,有的孤魂野鬼为了短时间内引起活人恐慌,借此使自己获得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就会一直以同样的手段作案,可周霖就算可怜他妈,也不至于拆散那些新人吧。”
“如果周霖是听鬼命办事呢,有鬼让他选这些新娘,只是为了……”
凌景途一顿,硬生生将舌尖上的惊恐言辞又吞入喉中,并莫名生出一语成畿的恐惧。
不过即使凌景途止住言语的同时躲闪过眼神,江渚仍是从他濡湿的手心中觉察到他的不安,于是江渚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代他继续说:“为了让治安部查到这件事,为了引我们过去。”
凌景途没有应声,但紧了紧与江渚相握的手。
之前回鬼门关时,他向彭老提过归西路鬼楼和荒村校区的事,尤其是当时封住噬魂鬼的柳棺还有学校门房上的咒符,却是连彭老这种画了一辈子符咒的巫祝都辨不清来处的符法。
他记得那幕后“恶鬼”还曾借活人傀儡问他无间鬼蜮有多冷,可如今世上知道无间鬼蜮镇祟石又惯于使用咒符的人便只有天垣族的巫祝,况且这巫祝也不是随便揪一个天垣族人就能胜任的,以至于目前天垣族巫祝就只有彭老还有之后上任的游茏,而彭老忠于族人,游茏现下连离开鬼门关的罅隙都找不到,这俩人根本不可能有祸乱阴阳两地的心思。
若说这个想要镇祟石碎片的是之前成鬼的巫祝就更是无稽之谈,别说是巫祝,就是作为鬼门关门主的他,死了也不会化鬼,而整个天垣族的族人都不会有做鬼的可能。
“可这世上,谁会有操纵这一切的本事?”
江渚随口喃喃的一句话却犹如一片驱赶凌景途往前扪索的荆棘,让他身不由己地闯入记忆的禁区,而当年好似血染的穹顶,被熔炉炙烤的鬼门关,还有那一声声挣扎奔逃的嘶喊,都仿佛在推拥着他走近那处深不见底的鬼蜮。
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人想得到镇祟石碎片,继而驱使恶鬼毁天灭地,那这个人一定是无间鬼蜮里被囚禁的“怨灵”。
“真的有鸣冤狱吗?”
江渚的一句问语暂且冲淡凌景途悚戾的心魔,他压了压交织萧瑟的心事,疲惫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因已经猜到所谓的“鸣冤狱”是凌景途现场胡诌的,所以江渚并不惊讶凌景途的答复,只轻轻笑着打趣说:“我倒是真希望有这种恶有恶报的地方,不用人鬼来报,老天爷就已经替你申冤了,那些恶鬼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放肆,可惜这种好地方只能听你说一说。”
随着江渚的声音消匿在耳边,凌景途恍惚被突然袭来的心绪扯痛了心口,他感受着心上渐渐破开的伤痕,等那些彻骨的寒冷灌进这道伤口时,他便再一次将自己流放在仓皇的记忆中,压低略显颤抖的声音说:“有,有这样的地方,但不是好地方。”
江渚没有听出凌景途声音中掺杂的异样,他一时好奇,忍不住继续打听:“什么地方?在哪儿?怎么去?”
凌景途仰头看过暗沉的天色:“苦寒地狱,我们找不到,也去不了。”
江渚咂摸着“苦寒地狱”四个字,狐疑地挑了挑眉头:“真的假的,你不会逗我玩吧。”
避开江渚的目光,凌景途抬手撩开碎发的同时,抹去了眼角差点淌落的泪滴,然后沉默良久,突然有所顾忌地问江渚:“猪兄,如果有一天,我不得已离开了,你会如何?”
江渚一愣,急慌慌追问:“离开?你是说回鬼门关还是去哪里?我不是说过,你无论去哪儿我都跟着,你不会还想丢下我自个儿跑吧?”
凌景途叉开是否带江渚回鬼门关的话题,自顾自地说:“如果我离开了,只盼猪兄不要寻我。”
突然泛滥的晚风承载着凌景途这句话,惹得江渚心头凉了三分,他赌气似的收回被凌景途握紧的手,揉搓着尚有暖意的指节,并盯着自己的脚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绝情”的话:“阴间还有大把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我还需要赚钱养耗子,你如果敢冷不丁就走,我绝对不会去寻你。”
听到这句寒意汹涌的承诺,“如愿以偿”的凌景途不由地垂下眼睛,无声地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不过……”江渚停下步子,望着渐渐黯淡的远处,“我会等你,如果你想知道一个期限,我现在没办法告诉你,因为魂簿上没有我的信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不知道魂寿是多少年。”
想是没料到会有诚恳的反转,凌景途受宠若惊地迟钝片刻,纠结地问:“可猪兄说过,不喜欢等待。”
江渚转身看着他:“可你值得让我等,你都可以为了自己的故友等待五千多年,说不定,我也能为了你等这么多年,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会让你愿意等这么久,他应该……值得你等吧。”
最后几个字脱口时,江渚的语调中显然掺了几分欲说还休的酸意,他想知道凌景途与那人的故事,却又不能揣着大度听凌景途说起那位与之有同衾之义的故友,尤其是他现在还在气头上,如果凌景途敢在这个时候对他坦白一切,他不知道自己今儿晚上这顿饭还能不能吃得消。
然而让江渚没有料到的是,平时直率坦诚的凌景途此时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目无余瑕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沉默一会儿后,也许是被寒风吹散了燥气,江渚添了下发干的薄唇,缓缓试探着伸手,稍显笨拙地去抓凌景途的衣袖。
可就在他将要触到翻飞的袖口时,忽然被凌景途一下子拽进了怀里。
江渚身子一僵,急忙瞥了眼周围稀散的鬼众,很快脸颊上便又染上一抹浅淡的微醺,只不过刚才是被气的,现下是因羞的。
直到两人身上皆裹上暖意后,凌景途才释开他,重又牵起他的手,说:“我们回家。”
江渚快意地一笑,挠了挠凌景途手心:“好,不过回家之前先陪我去办件事。”
凌景途诧异地皱了皱眉头:“捉小野猫?”
江渚故作惊讶相,欣慰地拍了拍凌景途肩膀:“不错,没想到我说过的话你竟然都记得。”
凌景途看着他,心里默念一句:“我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