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的人与真人肯定有出入,你是怎么认出那人的?神似?”
江渚虽见识过画境的诡谲,但没有仔细看过那幅画,根本不知道镜子里别有洞天,所以现下看凌景途不像模棱两可地揣度,他能想到的原因也只有两个,要么是作画者的技艺鬼斧神工,要么是镜子里面的人本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或者确切的说,是一个大活人的魂魄。
“很像,不像是画中人……”凌景途回忆过照相馆的画,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接着将目光转向江渚怀里的笔洗,“你魂魄不稳,这里面的死气不是你能压住的。”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拿笔洗。
然而江渚像是没听见他的提醒,随意把握着笔洗的手往怀里塞了塞,并拢了拢敞开的大衣,捂紧笔洗的同时躲避似的背过身,搁下一句:“我去打个招呼。”
凌景途见江渚又想返回周义大爷家,急忙拉住他胳膊:“别去,先回阴间。”
江渚一听,仅以为凌景途是担心他因怀里的东西而魂气受损,于是他漫不经心地轻轻笑了笑:“没事的,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我就是去……”
一句“去探探口风”还没有说完,凌景途突然紧了紧手指,压低声音说:“那人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江渚险些松开手里的笔洗,他在原地僵持了片刻,缓缓收回迈出去的半步,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凌景途:“因……因为魂石吗?”
凌景途不置可否,但江渚已然从突袭的沉默中猜到了部分原由。
不谈睹物思情,单瞧周义糊涂的模样,他绝不会将笔洗安安稳稳地放在书架的显眼处,更不会将对他来说极其珍贵的东西用在别的画作上,他八成只有在勾勒自己爱人的时候才会想起用这个笔洗。
而凭他现在潦草的画工,那幅鬼画想是不会出自他手,但周义身边的亲人不多,除了他儿子周霖也没有其他照顾他的人,所以江渚不用费劲儿思量,也能想到作画者究竟是谁。
可是令江渚想不通的是,周霖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阴森森的“喜庆”画,甚至不惜耗费魂气,变成一副比李华文还悲催的干枯相,甚至有可能落得一个身陨魂散的下场,只是纯粹为了画一幅恐怖的婚礼照渲染气氛?还是知道了他母亲祖传的笔洗的秘密。
回阴间的时候,江渚有意同凌景途路过那家照相馆,并取到了他俩两天前的“见证”。
但是按理来说,如果照相馆中发生照片起火被烧的事,这老板理应会对此事不依不挠,可今天早上的照相馆依旧平静的如一面镜子,即使江渚问及那幅画的事,员工也只是不知情地摇摇头,以为这画是被他们老板收拾带走了,就像当初这画突然被挂在墙上一样,起初谁都会好奇地瞧上几眼,但时间一久,谁都不会太过关注。
等回到阴间,江渚仍是把嵌有魂石的笔洗交给浮三,并顺道打听过周义和周霖的阳寿。
关于照相馆的事,浮三没有多问什么,但也没有让江渚他们掉以轻心,毕竟这几次的鬼案不仅与镇祟石牵扯,还好似被人提前布设好的,背后的始作俑者像是在助他们寻找镇祟石,并清楚地知道他们的行踪。
不过江渚虽不敢保证没有内鬼,但也知道阴阳两地人鬼混杂,有为鬼办事的人,也有为人借路的鬼,这百年间,他穿梭阴阳两处,本就是活在一个人鬼不分的世道,无论身处何地,他从未大大咧咧地把自己的命放在旁人手上,更不会指望会被阴间的小鬼们拯救,即使是面对当年救他一命的曾泉,他也只能闪烁其词地谈事,一本正经地蹭便宜。
若不是遇到凌景途,他或许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真有愿意对一人死心塌地的傻瓜。凌景途在他面前从来没有伪装过,可一个不会伪装的人却能活得无可挑剔,那他们这群惯于逢场作戏的“鬼”可真的是忘了该怎么做人了。
“吆老大,您感冒这么快就好啦!”李明商意有所指地瞧了眼正在帮着章辰,为死令部勤勤恳恳安装大门的凌景途,喟叹一句,“看来身边有个可心的人不仅能治相思病,还能……”
“想死吗?”感冒拖延半月的江渚说话的腔调虽兀自冷冰冰的,但指腹摩挲过他与凌景途照片时却是掺着姜糖水的柔情。
李明商觑过江渚似笑非笑的神色,偷偷打量过他手里的照片,顿时识趣地笑着问:“老大,这照片需不需要我帮你邮回家?”
听到“邮”字,江渚突然想起还有事情没有办完,便把照片放回包装袋中,接着将其递给李明商:“家里还有只会开门的活物,太阳落山后你帮我把它送回去……我给你看的那个笔洗,你找过同型号的吗?”
“那笔洗……”李明商看了看手机上照片发送过来的时间,似是没料到江渚要得着急,禁不住有些局促,忙不迭给自己的偷懒打圆场,“我虽然没有找到一模一样的,但我找到一个颜色尺寸形状相同的,赶明儿晚上我就能给那大爷送货到家。”
江渚皱眉,眉宇间有些操碎心的憔悴:“别等明天了,就今天晚上吧,今天晚上送过去之后,你也别再回来了,给那大爷当几天儿子,周大爷的事你多费心,白天的时候注意防晒,一会儿让章辰跟你说一下周大爷的生活经历,如果有什么人的身后事需要你出面,说话严谨些,照顾好那老人就行,其他事不用跟着瞎操心。”
李明商嘴皮子的工夫深得鬼心,但从未掺和过人事,如今江渚让他去照顾不多时便要入阴间的周义,他嘴皮子再利索也有点哆嗦。
“当,当儿子?”李明商眨巴着眼睛扫过外面的凌景途,试图无言地向知情人打听他们家老大最近有没有吃错药,随即干巴巴笑着推脱,“可冬至快到了,冬至阳间负责祭祖,阴间负责收包裹,难得赚钱的好机会,咱们鬼鬼通……”
江渚不以为然地打断他:“今年冬至我休班,鬼鬼通暂时不营业。”
李明商一惊:“休……休班?!”
一个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插科打诨,偷懒度假的人竟然对自己手下的鬼员提出休班,就算是死了二百五十年头的李明商,其坟头的干巴草也能被吓得抖三抖。
“冬至前后我不在阴间,冥法司或其他部门那边如果需要我们交什么材料,记得做好备份,反正我能调动的就只有你和章辰,总之你们两个,一个负责打理好死令部,一个去给周大爷当儿子,您老自个儿选吧。”
李明商:“……”
这样一做选择,我觉得自个儿还是比较适合给活人当儿子……
凌景途并不能看透人生死,他之所以能知道周霖快入阴间,只是因为他察觉到周霖满身沾染的死气以及渐渐被吞噬的生气,而对于一个活人,如果曾待在像阴间这种的地方或是与鬼打交道,时间久了便是生吞传说中的还魂丹也无济于事。
可惜周霖不知是一念之差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明生途漫漫,非要往暗涌诡谲的鬼道里钻,不仅让自己落得一个早逝的下场,还让自己最亲的人体验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不过这白发人糊涂,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也许到死都不会尝到这种悲哀的滋味,又或许早已活在了这种悲哀里。
“里面那大爷相的新魂已经承认与恶鬼勾结,致活人魂气受损,早早殒命,但他既不是为了贪图恶鬼手里的阳币,也不是为了让恶鬼替他谋财害命,就只是因为活得无聊,想找点刺激,”曾泉嘲笑一声,“哼,这种鬼话,谁信啊……你还打算进去问几句吗?”
江渚捋顺发皱的衣襟,还不忘为刚刚碰过死令部破大门的凌景途拍了拍衣袖上沾染的污渍,同时淡淡地说:“我当然需要进去问两句,我俩前两天在他照相馆拍了一组照片,今天收到后发现有瑕疵,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他做了鬼,该退的钱也得给我退喽……”
江渚说着,对一旁像吃了耗子屎的曾泉笑了笑,接着不等曾泉问话,他又解惑地互动一句,“而且我俩拍得可是情侣照,老贵呢,可不能马虎,你说是不是?”
曾泉:“……”怎么滴,你俩是打算再在我这儿补拍结婚照?
最近一段时间,治安部被那帮孤魂野鬼闹得加班加点,曾泉本就太阳穴抽着疼,现下听江渚大老远从阳间来他这儿仅是为了讨债,他嘴角一抽,愣是一句骂人的话都没有说出口,只用老父亲的目光盯瞄过凌景途,然后珍重地拍了拍江渚肩膀,自个儿捏着人中离开了现场。
然而曾泉一走,江渚立刻收敛了笑面,微微蹙起眉头走到周霖面前。
“为什么会作那样一幅画?风格?”江渚翻腾着不知在哪儿随手讨得的记录本,有模有样地在上面写写画画,“不得不说,你画工是真不错,只是……可惜了。”
自江渚一进来,原无所顾忌地倚靠在椅背上的周霖便直起身子警惕地盯着他,好似江渚一个大活人竟比刚才那几个问话的鬼还可怕。
不过坐在江渚身边的凌景途看着周霖不断揉搓着手背,恍然看出令周霖惊恐的原因,于是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将周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面无表情地说:“在阴间有处鸣冤狱,被害死的人如果怨气得不到消解,这股怨气便能打开鸣冤狱的入口,将害人者送到那里,而且鸣冤狱与普通的囚狱不同,鬼魂一旦进去便没有什么能把他们放出来,所以……直至害人者魂飞魄散,受害者怨气消散。”
听到这段吓唬鬼的“鬼故事”,从未听过“鸣冤狱”的江渚持笔的手一顿,禁不住低头转悠着眼珠,一时不知道凌景途意欲何为,更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话茬。
周霖怔忪片刻,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苦笑一声问江渚:“你是想送我去鸣冤狱?”
江渚看了看凌景途:“……”
不好意思,这地儿我也不熟。
周霖没有等着江渚应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你的事是巧合,我没打算让你死……我也没想要任何人死……我画那幅画是为了我妈,今年我妈忌日那天,她托梦给我,希望我爸不要忘记她,可我爸……都忘了……”
听到这里,凌景途忽然问:“你确定那是你妈?”
江渚一惊,他生怕凌景途将快要说出真相的周霖莫名引向一条认妈的不归路,急忙咳嗽一声,扯了扯凌景途衣袖,示意周霖:“你继续说。”
“她知道我爸痴呆,早把她忘了,可她忘不了,所以她想让我帮她留在阳间,办法就是一幅画,她告诉我,我爸那里有她留下的一个古物,只要有它,这幅画便能积攒活人的生气,等攒够足够的生气,她就可以留在阳间,直到我爸过世。”
周霖自嘲似的笑了笑,“那幅画是我随意画的,我画了一场冥婚,想用它提醒我爸,也用它祝福我妈,这两年……”他顿了顿,低叹一声,“这两年我其实挺盼着我妈能把他带走,因为他什么都忘了,他不认人,脾气还时好时坏,我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跟我说几句靠谱的话,他不认得我是谁,不记得我是他儿子。”
江渚没有抬头,兀自写写画画,随意应了句:“是吗?你觉得他糊涂,他什么都忘了,可你知道吗,他每天早上都会推着当年载着你母亲的轮椅在楼下遛弯,看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风景,你陪过他吗?你陪过他们吗?这个世上不靠谱的父母很多,但是不靠谱的孩子也很多,谁生下来不是一个几斤几两,连自己脚趾头都不认得的糊涂人,可无论你多嫌弃他,这辈子不也过完了吗,还给你那位不靠谱的老父亲留下自己的身后事,那你现在什么感觉,解脱?愧疚?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挖苦你,只是之前有个孩子也与自己的父亲有误会,总觉得他嫌弃自己,不过当他知道,他爸为了继续嫌弃他,不惜去做流浪猫,他突然还盼着能再被他爸嫌弃。”
江渚说着,似喜含悲地摇了摇头,可当他不经意间转眸看向凌景途时,却不由地停顿了须臾。
他没想到凌景途会比他这个随口一说的人的表情还认真,认真得有几分诚挚,还有几分凝重,几分疼惜,仿佛他口中这个曾经被活人嫌弃的小男孩不是他自己,而是他面前的凌景途。
江渚不敢再看向凌景途,他慌张地收落几笔,终于画完了他的“大作”,等他把笔放好,将“大作”放在一边,便满眼好奇地往前稍稍倾过身子,问心绪不宁的周霖:“怎么利用一幅画积攒活人生气,纯靠个人欣赏吗?”
“不是,”周霖摇摇头,随即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嘴唇,好一会儿才继续说,“起初的时候,我把画挂在照相馆,只是想按照她说的,多攒些生气,可,可有一天晚上,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地方,等我反应过来,才发现是画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极了,一直待在里面寻找出路,直到,直到有一对来照相馆的人,那女孩好奇,一直盯着画看,我以为她看见了我,我就把手里的蜡烛凑近,然后等我看清那女孩的模样后,我就醒来了,之后每次进入画里,我都是用这个方法醒来,但是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死,我以为,以为……”
江渚接茬说:“以为他们就是被画吸了点生气?”
周霖战战兢兢地低下头,乱瞄着眼神说:“是。”
“唉!听起来你比那些死的人还冤枉,可如果真有什么鸣冤狱,我这个被你冤死的人,怎么还真想送你进去呢?”江渚怅然若失地说完这句话,起身拍了拍凌景途,“我们走吧。”
随着江渚他们离开的关门声,周霖才张开发颤的手指,看着满是手汗的掌心,就像他当时在照相馆有目的地翻找预约名单时一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章 鸣冤